张陆对时光的易逝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这种敏感并非源于自伤身世的顾影自怜,而是常常化作对他人命运的深沉慨叹。他无数次在春日的湖畔看见临花照水的女子,她们临水梳妆时鬓间飘落的碎发、指尖抚过花瓣时眼底掠过的叹息,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青春正如同流水般从她们的指缝间悄然逝去。那些鲜嫩的面颊终会被岁月刻上纹路,那些灵动的眼眸终会蒙上尘埃,可世人往往只懂得为女子的红颜易老而嗟叹,又有谁会留意那些曾在朝阳下豪情万丈的男儿,如何在繁花似锦的春光中默默等待,最终两手空空地走向岁月深处?他们胸腔里曾激荡的热血,他们眼眸中曾燃烧的理想,都在时光的消磨中渐渐冷却,却无人问津。
大四这年,即将毕业的张陆依旧保持着形单影只的状态。钱包的羞涩让他再没了闲钱去网吧挥霍时光,只能整日窝在宿舍里,靠书本打发那些漫长而又孤寂的日子。七张空荡荡的床铺在屋内一字排开,像是七张沉默的嘴,诉说着人去楼空的冷清。成堆的专业课本崭新如初,仿佛从未被翻开过,印证着这四年时光在学业上的荒芜。窗外的春日阳光虽然明亮,却始终照不暖满室的孤寂,那些金色的光斑落在冰冷的床架上,反而更显清冷。累了时,他便静静躺在床上,任由回忆与慨叹在寂寞中翻涌,仿佛纤瘦的肩膀上早已生出丛丛荆棘,轻轻触碰便是尖锐的刺痛。那些陈旧的古诗文书页间还夹着岁月的馨香,书中那些感人肺腑或肝肠寸断的故事,都化作潺潺流水,漂洗着他平淡又难熬的日子,让他在别人的悲欢里寻找着自己的影子。
张陆在农村长大,18岁之前,最远只到过高中所在的县城。那年,他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第一次走进这个阳光充沛却空气污浊的城市。城市的繁华与校园里弥漫的颓靡氛围让他既新奇又迷茫,在图书馆、网吧和宿舍之间,他挥霍了近四年的时光。图书馆里,他精心撰写的情书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无人回应;网游中,他辛苦打来的装备早已换成了果腹的食物,只剩下虚拟世界里的一场空欢喜。唯有宿舍里残留的清梦与年少痕迹,证明他曾年轻过、孤独过,而这一切都浸满了寂寞,最终只留他两手空空,仿佛一场青春的盛宴过后,只剩下他一人在空荡荡的场地里收拾残局。
临近毕业,张陆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将回到县城,就如同蒲公英在空中飘荡一圈,终究要落回泥土。某个平凡的下午,阳光沉沉地砸在窗玻璃上,像是时光沉重的叹息。舍友们照旧早早外出,与女友进行分别前的最后狂欢。他能想象出他们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中不自觉涌起艳羡,那是对爱情的渴望,也是对即将逝去的青春的不舍。斜靠在墙上,细数曾经许下的目标,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空有大志,却始终无法付诸行动,感伤随即漫上心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门突然被撞开,阿灿失魂落魄地走进来,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声音里满是绝望:“差了他娘的三分!”他一脸哀伤,突然把头扎进枕头下,低声啜泣。张陆不用问也知道,阿灿的英语四级考试又没过。三年来,整个宿舍只有他和阿灿始终未通过四级。大三那年夏天,经历第六次失败后,张陆早已对英语绝望,放弃了第七次考试的念头。阿灿却头悬梁锥刺股地背了半年单词,成绩竟比上次还少一分。这意味着,两个中文系学生将因英语成绩不达标拿不到学位证,成为所有单位嫌弃的“半成品”。张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心中却还是泛起一丝淡淡的哀伤,那是对未来的迷茫,也是对青春岁月的不甘。
他安慰阿灿,说毕业后可以去做职业玩家,实在不行,“还能去当鸭”。阿灿眼中突然有了神采,渐渐止住哭泣,转而要求晚上一起去喝酒。张陆知道自己滴酒不沾,也清楚两人的钱加起来仅够买三星期的泡面,但他还是答应了,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情谊,或许是因为想在这即将结束的大学生活里,再放纵一次。
夜幕降临时,向北倾斜的师大东路上挤满了无就业和升学压力的学生。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春情,连城市的夜色都显得颓靡。大学即将结束,他们三三两两拥入饭店、旅社,享受着最后的悠闲与亢奋。热闹是他们的,张陆和阿灿什么也没有,旁人的喧嚣反而让他们更觉凄凉,像是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在热闹的边缘孤独地徘徊。
两人找了家简陋的小店,在偏僻角落坐下。半小时后,一斤劣质白酒全进了阿灿的肚子。阿灿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痛苦与不甘,他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理想、有情操的好青年,可女同学总对他的容貌和钱包嗤之以鼻。大四时,终于有个女生答应和他来往,他以为找到了属于恋人的浪漫,为此咬牙向农村并不富裕的家里多要了两千元学费,还偷偷买了安全套。可今天上午,那女生得知他四级没过,立刻提出分手。说到这里,阿灿指着四周喊道:“都是花钱养别人的老婆,和我一样,哈哈!”张陆知道阿灿的悲凉——他买的安全套,一个都没用上,那些对爱情的憧憬和期待,都在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
在周围诧异的目光中,阿灿又喊出一句粗话。张陆知道他醉了,却也明白这话道尽了阿灿的心声:他真的宁愿当一条低贱的哈巴狗,只要能得到渴望的爱。这一刻,张陆也不禁自怜身世——他自诩文采斐然,毅然选择中文系,羡慕五六十年代的文学青年能靠几首小诗赢得芳心,可如今,中文系的女生早已不谈张爱玲,她们追捧的是行为艺术。在这个大二便难寻处女的年代,他和阿灿唯有“万事靠手”,这是时代的不幸,也是他们的悲哀,像是被时代的列车抛下的旅客,只能在站台上茫然地望着远去的车影。
“大学四年,我们都是猜到了开始,却没猜到结局。”张陆说。阿灿顿时沉默,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氛,像是对青春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无奈。
当张陆把阿灿背回他租住的地下房(那曾是阿灿引以为傲的“爱的小巢”,可他连女生的手都没碰过)时,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阿灿的声音仿佛也浸了水,透着股霉味。他趴在张陆背上,一遍遍地叫着那个女生的名字,身体因寒冷不住颤抖,轻得像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树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雨带走。
凌晨,张陆被舍友叫醒,说阿灿出事了。赶到地下房时,雨势未减,火势却愈演愈烈。因是违章建筑,附近没有消防栓,消防车的水很快耗尽。围观人群哀叹着“没救了”,张陆站在路灯下,清晰地感受到火焰的炙烤,那温度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烤焦。房东苦笑着说,火是从阿灿的房间燃起的,别人怎么喊,他都不出来,只是在里面笑。张陆不明白阿灿为何选择绝路——他不是说过要为“搞遍日本AV女星”的目标努力吗?那些曾经的豪言壮语,如今都成了残酷的讽刺。
隔着雨帘,他看见熊熊火焰中腾起一只红色的火烈鸟,它尖声啼叫,久久未歇,最终声音渐趋嘶哑,归于沉寂。这雨纵然圣洁,却冲不淡世间的不公;这火烈鸟纵然刚烈,也逃不过被火焰吞噬的命运。此刻,张陆不再相信所谓的公平,他只知道,在这个寒冷的雨夜,眼泪是软弱的,双手是无助的。他眼睁睁看着最好的朋友在火中消逝,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何时,身边聚起大量围观的师生,他们大多挤眉弄眼地交谈着,脸上的表情冰冷而僵硬,仿佛眼前的悲剧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演出。大火扑灭时,已是一地灰烬,冒着青烟。人群因无热闹可看渐渐散去,阿灿烧焦的尸体也被抬走。张陆在原地伫立良久,终于转身向宿舍走去,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雨后的夜空泛着晨光,一弯冷月洒下惨白的光,恰似阿灿昨夜的脸。宿舍楼的灯已熄灭,唯有一楼大厅的灯泡孤独地亮着,衬得整座楼愈发漆黑。张陆走向这庞然大物“张开的嘴”,只觉无路可退,仿佛人生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只留下一片黑暗。一阵风吹过,白杨树梢轻轻抖动,四周重归寂静。他想起海子的箴言:“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早已失去。”这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内心深处的痛楚。
回到宿舍,一片死寂。刚刚还在为阿灿唏嘘的舍友们已沉沉睡去,这让张陆慨叹人情冷暖,仿佛一切的悲伤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和衣躺在床上,望着阿灿空荡荡的床铺,突然被死亡的恐惧攫住——终有一天,他也会像阿灿一样从这世界消失,无论对尘世有多少留恋。心在慌乱中狂跳,他不甘心!他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辗转反侧时,一本书触手可及。那是阿灿曾强烈推荐的《阿里布达年代记》。他想起那天也是个阴冷的雨天,阿灿说,拥有这本书,就拥有了梦中的温暖与人生的蓝图。眼眶瞬间湿润,他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流泪。明天,哪怕前路千难万险,他只会付出鲜血和汗水,他要为自己的人生而战,不再让青春在叹息中虚度。
鬼使神差间,一滴清泪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在一片暧昧的粉红中,张陆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