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斯年的状态,早已超越了“被抽掉精气神”的萎靡。他更像一具被无数无形丝线粗暴操控、关节吱呀作响、随时会散落一地的提线木偶。那条平日里系得规整的围裙,此刻歪斜地挂在身上,一角甚至拖到了地上,沾染了不知名的污渍。
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血堆积的伤,深深凹陷下去,衬得整张脸如同蒙尘的石膏面具。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瞳孔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涣散着,空洞地映着吧台顶灯的光晕,却什么也照不进去。行走时不再是飘忽,而是一种失去平衡的踉跄,脚尖拖沓着地面,身体微微摇晃。
他甚至“砰”地一声闷响撞上了沉重的吧台椅,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却只是茫然地晃了一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撞击发生在别人身上。
他手中那块抹布,在光洁的吧台面上机械地、徒劳地来回擦拭。早已没有任何污渍需要清除,那刺耳的“咯吱…咯吱…”声,成了他唯一试图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在“正常”运转的仪式性声响。声音持续着,单调而绝望,直到他动作猛地一滞,如同发条卡死的玩偶,僵在那里。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屏息凝望着他的姜淮。那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里,空洞被一种更原始的、孩童般巨大的恐惧和彻底的迷茫所取代。那眼神,像是一个在噩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被遗弃在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荒野上的孩子。
“姜淮…”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我…我脑子里…有东西…碎了…”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抓扯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好多空白…好多嗡嗡的杂音…吵得我…要炸开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膛剧烈起伏,“但是…但是那个画面…好清楚…许眠…她蹲在洗碗池下面…那么黑…灯都没开…像个影子…缩在那里…肩膀…肩膀抖得那么厉害…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可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哭!哭得…哭得心都碎了!”
“可我他妈做了什么?!”他猛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身体因自毁的力道而摇晃,“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我是不是…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混账话?…我是不是…又把她弄哭了?!”极度的自责像滚烫的毒液,瞬间注满了他混乱的神经,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个溺水者,徒劳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泪混合着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吧台面上,“废物!混蛋!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嘶吼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就在这崩溃的嘶吼余音尚未散尽之时——
咖啡馆后厨通往吧台的那道厚重亚麻门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亚麻布被经年的水汽和油烟熏染出一种陈旧的暖黄,此刻却被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处还沾着晶莹水珠的手,从内侧稳定地向上托起。
门帘掀起的弧度克制而精准,刚好足够让许眠清瘦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她端着一个刚冲洗干净的亮银色不锈钢滤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承受不住重力,悄然滑落,在她脚边深色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湿冷的印记。
她站的位置极其微妙,恰好处于吧台顶灯暖黄光晕所能覆盖的最边缘。光线吝啬地只勾勒出她暴露在外的半边侧脸:挺直如刀削的鼻梁,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甚至透着一丝青白的唇线,以及那绷紧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下颌线。而她的另一半脸庞,连同她整个身体的大部分轮廓,都彻底沉陷在门框投下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模糊了边界,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幽暗的剪影。
她就那样凝固在光与暗的锋利交界线上,像一座在极寒之地骤然冰封的雕塑。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吧台灯光束里,细小的尘埃还在无知无觉地浮动、旋转,而阴影中的许眠,只有那双眼睛是活的、是锐利的。
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精准得如同手术刀,牢牢钉在江斯年因痛苦而扭曲痉挛的侧脸上,钉在他因用力抓扯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的手背上,钉在他微微佝偻着、因剧烈情绪起伏而颤抖不已的背脊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怜悯的柔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般的审视。仿佛她不是一个有情感的人,而是一部精密的扫描仪器,要将眼前这个男人的崩溃、呓语、绝望的姿态,每一个微小的抽搐和失控的泪滴,都分毫不差地扫描、记录、存档,刻入记忆最深处的冰层之下。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凝视中,许眠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一场剧烈的、无声的“地震”!她的瞳孔在阴影里骤然收缩,缩紧到针尖般大小,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狠狠刺中!与此同时,那清冷如寒潭的眼底,似乎有某种被万吨冰盖死死压住的、极其汹涌狂暴的东西——是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剧痛?是沉沦于无底深渊的悲凉?还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正疯狂地试图冲破那坚不可摧的冰层!
一点极其细微、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破碎水光,如同宇宙尽头一颗恒星寂灭前最后的微芒,在她眼底最幽暗的深处,极其短暂地、绝望地闪烁了一下!伴随着这几乎无法被凡人肉眼捕捉到的情绪波动,她隐在阴影里的那半边脸,下眼睑处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痉挛般抽搐了一下,快得如同高速摄影机捕捉到的残影。
然而,这场足以撼动灵魂的“地震”余波,甚至来不及扩散出方寸之地,就被一股源自她意志最深处、更加冰冷刺骨的绝对寒流,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镇压、冻结!那点微弱的、代表脆弱的水光,如同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水滴,瞬间湮灭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收缩到极致的瞳孔被强行、甚至有些粗暴地撑开,恢复到一种比冰原更辽阔、更死寂的漠然。下眼睑那细微的抽搐被强大的意志力彻底碾平,绷紧成一条毫无感情的、冷硬的直线。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快得连她自己那平稳得可怕的呼吸节奏,都未曾被打乱一丝一毫。前一秒眼底还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下一秒已是万载玄冰,死寂冻结。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足以洞穿灵魂的凝视从未发生。许眠的目光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麻木空洞,从江斯年那崩溃的身影上移开,仿佛他只是吧台上一个碍眼的、无关紧要的摆件。她端着那个亮银色的滤杯,脚步重新启动,走向吧台的另一端。
她的步伐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精准,每一步的距离都如同用尺子丈量过,分毫不差。脚掌落地无声无息,如同幽灵滑过冰冷的地面。她刻意绕开了江斯年所在的那片区域,选择了一条更远的、贴着墙边的路径,仿佛在避开某种致命的瘟疫。
在放置那个亮银色滤杯时,她的动作被刻意放慢,赋予了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感。她的指尖稳稳地托着杯底,手腕以一种极其微小的角度缓缓转动,调整着滤杯与咖啡机冲煮头接口的契合度,确保严丝合缝,精确到毫厘。当指腹拂过杯壁上残留的一颗细小水珠时,她的动作轻柔而果断,将其轻轻拭去,不留一丝痕迹。整个过程中,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那个冰冷的金属滤杯上,仿佛那是这混乱世界里唯一具有秩序、唯一值得她全神贯注的圣物。
她没有再看江斯年一眼。没有瞥向旁边忧心如焚的姜淮。甚至刻意避开了吧台光滑如镜的金属表面可能映出的、哪怕一丝江斯年扭曲的倒影。这是一种无声的、比任何咆哮和指责都更加彻底、更加冰冷的隔绝。
滤杯完美归位,在吧台顶灯下反射着冷冽而无情的光芒。许眠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触感,又仿佛在抹去某种无形的沾染。然后,她没有任何停顿,没有调整呼吸,没有一丝留恋,便径直转身。
她的背影挺直得如同一柄收入千年寒冰铸就的剑鞘中的利刃,孤绝而冰冷。她重新走向那道亚麻色的门帘,动作流畅地将其掀起,身影迅速没入后厨那片相对昏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间。厚重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带着沉重的决绝,轻轻晃动了几下,最终彻底静止,如同一道隔绝生死的帷幕,无声地宣告着两个世界的永诀。
姜淮的思绪不再仅仅是混乱的碰撞与旋转,它们在她脑海中具象化,变成了沉重、边缘锋利、带着冰冷寒意的金属碎片:
*陆殊鸿屏幕上,那疯狂滚动的、令人不安的十六进制数据流,以及角落里那个如同恶魔独眼般稳定闪烁、散发着不祥绿芒的光点——那是窥探深渊的窗口。
*沈晏宇在阁楼幽光下,那张因恐惧和秘密而扭曲紧绷的侧脸,以及他口中吐露的、如同冰锥般刺耳的词汇:“清除”、“覆盖”、“高风险”——那是风暴的预兆。
*暴雨倾盆的深夜,紧贴在冰冷玻璃上,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苍白扭曲、只有空洞燃烧的眼睛清晰可见的林莫的脸——那是来自过去的、不肯安息的幽灵。
*眼前,江斯年抓扯着自己头发,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绝望的汗水滚落,指关节因自毁的用力而泛出死白——那是正在崩塌的堤坝。
*还有刚刚,许眠眼中那抹被绝对意志强行冰封、却如同淬毒寒星般短暂闪烁过的、类似悲伤的破碎微光——那是深埋于冰层之下的熔岩核心。
这些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相互撞击、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碰撞,都溅起冰冷的火花,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人呕吐的预感:这些看似孤立、混乱的碎片,最终会被一股无形的、邪恶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一起,形成一幅巨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整图景。而这幅图景的核心,那片埋葬了所有平静、温暖和日常的废墟,正是他们赖以生存、此刻却摇摇欲坠的“拾光”咖啡馆。
许眠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帘后,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没,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人间暖意。门帘最后晃动的弧度,像一声沉重得无法发出的叹息,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
姜淮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咖啡馆里,平日令人心安的浓郁咖啡豆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像一层虚伪的、甜腻的糖衣,试图掩盖内里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烈的、属于腐朽和金属的刺骨寒意。头顶温暖的灯光,也仿佛失去了温度,只是苍白地照射着这片正在无声崩解的空间。她看着依旧深陷在痛苦漩涡中、对许眠的出现和离开浑然不觉的江斯年,看着他指缝间渗出的汗水和泪水,一股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风暴,正在看不见的维度疯狂积聚着毁灭性的能量。而他们——姜淮、崩溃的江斯年、冰封的许眠、秘密缠身的陆殊鸿、行踪诡秘的沈晏宇、还有那如同幽灵般的林莫——如同被抛入狂暴海洋中心的蝼蚁,在越来越剧烈的颠簸中,正被无形的巨浪推向那即将撕裂一切的深渊边缘。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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