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倾倒的浓稠墨汁,将城市边缘那片废弃的工业园区彻底吞没。它不再仅仅是工厂,而是一座由钢铁和绝望铸就的巨大坟场,在渐暗的天光下沉默地矗立,散发着死亡与遗忘的气息。锈蚀的管道,宛如史前巨蟒腐烂的残骸,扭曲盘绕在厂房剥落的水泥外壁上,褐红色的铁锈如同凝固的血痂。无数破碎的玻璃窗空洞洞地张着,像被剜去眼珠的骷髅眼眶,无声地凝视着铅灰色、低垂欲坠的天穹。
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灌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颓败气味——浓重的铁腥气、陈年油污的酸腐味,还有无处不在、钻进肺叶深处的呛人尘埃,混合成一种工业文明腐烂后的独特恶臭。
林莫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龟裂的水泥地上。地面布满碎石、扭曲的钢筋和不知名的废弃零件,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碎骨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工装夹克,空荡荡地罩着比几个月前更加嶙峋单薄的身躯,活像一根在旷野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会“咔嚓”一声折断的枯芦苇。
过长的头发凌乱地覆在额前,下巴上青黑色的胡茬如同蔓延的苔藓。然而,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却不再是葬礼上那种被抽干了灵魂的空洞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冰冷的火焰在瞳孔深处幽幽燃烧,仿佛两簇来自地狱的磷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执拗地亮着,穿透了周遭的破败。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个磨损得露出线头的帆布工具包,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几乎要刺破皮肤。包里的东西异常沉重,随着他踉跄的脚步,发出沉闷而富有威胁性的金属碰撞声——那是小型切割机锯齿般的低吼、撬棍冰冷的摩擦,还有几个贴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危险化学品标签的空罐子,彼此挤压着发出空洞的呻吟。
他像一头被仇恨和执念驱赶的孤狼,在这片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废墟腹地逡巡。目标明确,步履决绝,直指园区最深处那几栋如同远古巨兽遗骸般矗立的庞大厂房。
那里,是远航化工厂冰冷的心脏,是吞噬了他父母血肉的地狱入口,也是他在这茫茫黑暗中,唯一能撬开一丝“真相”缝隙的绝命之地。
夜,如同沉重的铁幕,轰然垂落,将一切彻底覆盖。废弃工厂的内部,瞬间化身为巨兽贪婪的腹腔,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石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林莫手中那支强力手电筒,像一把冰冷的银色匕首,“唰”地刺破这无边的死寂与墨色。
惨白的光柱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巨大空间里孤独地晃动,所及之处,无数尘埃在光束中狂舞,如同沸腾的幽灵。光束扫过:锈迹斑斑、如同小山般沉默的巨型反应釜,表面凝结着诡异的化学残留物;断裂的传送带像被斩首的巨蟒瘫软在地;满地闪烁着幽光的玻璃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还有大片大片早已干涸、颜色诡异的不明污渍,在光线下反射出油腻的微光……每一次光柱的停顿,都像是在冰冷地检阅一场凝固了十年之久的灾难遗骸,无声地控诉着曾经的毁灭。
空气里的气味更加浓重刺鼻,陈年化学品残留的辛辣、霉菌的腐败腥甜、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尘埃,形成一股粘稠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腐烂的棉花。
林莫在一个巨大得如同控制台坟墓的金属结构前停下脚步。它半倾颓着,控制面板早已粉碎,露出里面一团团五颜六色、如同纠缠毒蛇般裸露的电缆和电路板。他费力地放下沉重的工具包,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他从中拿出小型切割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在黑暗中闪着微光。按下开关——
“滋——嘎!!!”
机器的启动声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撕裂了死寂!尖锐、刺耳、狂暴的噪音在空旷的厂房里疯狂地冲撞、反弹、叠加,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脏紧缩!飞溅的橘黄色火花,如同黑暗中骤然爆开的毒花,疯狂地跳跃着,短暂地映亮了林莫苍白而紧绷的脸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渗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蜿蜒出灰黄色的沟壑。
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将切割片死死压在控制台后面一块厚重、锈蚀得如同铁板一块的检修盖板上。刺眼的火花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就是他与这沉默钢铁巨兽的搏斗宣言。
“扑棱棱——!”
刺耳的切割声惊扰了黑暗中的住民,厂房深处的高粱上,一大片黑影猛地炸开,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和尖细的嘶鸣——是蝙蝠,数量惊人的蝙蝠,如同被惊醒的噩梦碎片,在混乱的光影中仓皇逃窜。
“谁?!谁在那儿?!”
一个警惕的、刻意压低的男声,如同冰冷的毒针,猝不及防地从林莫身后不远处的浓稠黑暗中刺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出来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前的嗡鸣。
林莫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硬化!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每一根神经都拉成了满弓的弦!切割机的疯狂咆哮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他猛地拍灭手电筒,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壁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入旁边一堆巨大、冰冷、散发着铁锈味的管道阴影深处,死死贴住冰冷的金属管壁。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黑暗中,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声,如同失控的鼓点,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和肋骨,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谨慎和试探。一束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在刚才林莫切割的位置附近来回扫射,光束里翻腾着被惊起的尘埃。
那光柱带着审视的意味,冰冷地扫过林莫藏身的管道缝隙边缘,短暂地勾勒出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压低帽檐鸭舌帽的男性侧影——帽檐的阴影完全吞噬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妈的,活见鬼了?”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手电光又在周围几个可疑的角落扫了一圈,光束在废墟间跳跃,如同搜寻猎物的眼睛。似乎一无所获,脚步声开始带着迟疑,渐渐远去。
林莫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刚想松驰下那几乎断裂的一丝——
噗!
一个冰冷的、坚硬得如同地狱之吻的金属物体,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顶在了他后腰的脊椎上!
那一瞬间,林莫全身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冻结!连思维都凝固了!
“别动。”另一个声音,更近,更低沉,带着一种毒蛇滑过枯叶般的阴冷粘腻,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耳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膜,“慢慢转过来,把手举起来,举高点!让我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耗子,敢来这鬼地方刨食儿?”
林莫的心,沉入了万丈冰窟的底部。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转过身,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掌心朝向黑暗。惨白刺眼的手电光束,如同舞台追光灯,猛地打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球剧痛,瞬间失明。他只能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那令人晕眩的强光,竭力辨认着对方的身影。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如同巨大的蜈蚣,从眉骨斜斜爬过颧骨,一直延伸到嘴角,在惨白的光线下更显凶戾。那双眼睛,凶狠如鹰隼,锐利、冰冷,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死死地锁定着他。
而他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把装着圆柱形消音器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死神的瞳孔,稳稳地、毫不动摇地指向林莫的眉心!冰冷的金属气息仿佛已经穿透了皮肤。
刀疤脸上下打量着林莫,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他破旧的工装和脚边廉价的帆布工具包,眼神里那极致的警惕似乎松懈了一根头发丝,但枪口依旧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小子,混哪条道的?懂不懂这地界的规矩?”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粗粝的本地口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这厂子里的东西,也是你这种货色能碰的?嗯?”威胁如同实质的寒气,扑面而来。
林莫强迫自己冷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大…大哥,误会!天大的误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被吓破了胆的底层小人物,带着点油滑的讨好和卑微的颤抖,“我就一捡破烂的!真…真的!饿…饿疯了!看这块破铁疙瘩挺沉,想着弄点废铁换顿饱饭……”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倾倒的设备、堆叠的废料、黑暗的拐角……任何一丝可能的脱身机会或能瞬间抓起的武器!
“捡破烂?”刀疤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尽轻蔑的嗤笑,显然一个字都不信,“捡破烂的带这玩意儿?”他下巴朝地上的切割机努了努,“还他妈专挑这鬼地方的控制台下手?”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沉重的皮靴踏起一片灰尘,那冰冷的枪口几乎要戳进林莫的眉心皮肤!“说!谁他妈派你来的?是不是姓沈的那小王八蛋的人?!”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炸开,带着强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敌意,以及一丝……被刻意压抑的忌惮?
姓沈?
林莫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沈晏宇?他怎么会牵扯进来?难道自己那些隐秘的调查,真的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惊动了水面下潜藏的巨鳄?
就在林莫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名字而心神剧震、思维出现万分之一秒空白的致命瞬间——
刀疤脸眼中最后一丝耐心彻底消失,凶狠的戾气如同火山般爆发!眼神骤然变得如同淬毒的匕首,食指毫不犹豫地、冷酷地向扳机扣去!
千钧一发!死亡的气息已扑到鼻尖!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