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昼永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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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带着金属般的凛冽和死亡的气息,顽固地、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渣,刺痛喉管,直抵肺腑深处。它与那仪器持续不断的、机械而冰冷的“滴——滴——”声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背景音,它有了重量和形状,像沉重的铅块,一下,又一下,精准地砸在胸腔最柔软的地方,压迫着每一次心跳,让整条狭长的走廊都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寂静里。惨白的顶灯从高处毫无怜悯地倾泻而下,将冰冷的瓷砖地面、苍白的墙壁、乃至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都映照得一片死寂的肃杀。空气仿佛真的凝固了,沉重、粘滞,吸进肺里都带着石膏粉般的干涩感,每一次喘息都异常艰难。

姜淮蜷缩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那张冰凉的蓝色塑料长椅上,身体僵硬得如同被遗弃在极地寒风中的玄武岩,从指尖到脊椎都失去了知觉。她的双手在膝前死死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留下几个清晰、深凹、几乎要刺穿皮肤的深红色月牙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之前那地狱般的几个小时里被彻底榨干了,只剩下眼眶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红肿干涩,每一次眨眼都带来撕裂般的刺痛。巨大的麻木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吞噬着她的四肢百骸。

然而,在这麻木的深处,那个画面却异常清晰、锋利——浑身是血、被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如毒蛇般缠绕、无声无息地被推进那扇象征着生死之门的抢救室的沈晏宇。这画面像一个卡死的、循环播放的恐怖胶片,每一次闪回都带着滋滋的杂音和刺眼的血色,无情地切割着她残存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切割,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晕眩,让她胃袋抽搐,喉咙发紧,眼前的世界瞬间褪色、倾斜。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走廊里,微弱得如同呻吟,却又尖锐得足以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一个穿着蓝色无菌服、仿佛刚从手术台血泊中跋涉而出的医生走了出来。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刻在他眼下的青黑里,沉甸甸地压在微驼的肩背上。他摘下沾着汗渍和一丝难以言喻气味的口罩,露出同样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目光沉重地扫过瞬间像被无形磁石吸引般、踉跄着围拢上来的几人——身体摇摇欲坠、眼神空洞失焦的姜淮;强自挺直脊背、但指关节捏得发白的许眠;双眼赤红如濒死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的江斯年;以及哭得眼睛肿成核桃、几乎要倚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立的陆殊鸿。

医生沉重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千斤之力,更像一把无形的铡刀,在凝固的空气中缓缓落下,宣判着最终的结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地掏出来,裹满了沉重的铅块: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沈先生伤势太重,颅脑损伤合并多脏器破裂大出血…送来的时候,生命体征就已经非常微弱…请节哀。”

“节哀”。

这两个字!它们不再是简单的音节!它们像两把刚从冰窖里淬炼出来的沉重铁锤,带着毁灭性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姜淮的心口正中央!

“呃——!”

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抽气从她喉间挤出。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有人瞬间抽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源,将她抛入绝对虚无的深渊。脚下坚实的地面骤然化作流沙漩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仰,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旁边一直高度警惕、肌肉紧绷如弓弦的许眠,几乎是本能地闪电般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堪堪阻止了她瘫软在地。

耳朵里,尖锐的、足以刺穿鼓膜的耳鸣声轰然炸响!像无数根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这巨大的噪音瞬间吞噬了外界的一切。医生后面关于具体伤情、抢救过程的模糊话语,变得遥远、失真、断断续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浑浊的深海玻璃墙传进来,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嗡鸣。

死了?

那个…那个笑起来时眼底有碎光跳跃、能晃得人睁不开眼,会霸道地把冰凉解暑的绿豆冰棍不由分说直接塞进她嘴里、不顾她气恼抗议的沈晏宇?那个在咖啡馆那个洒满金色阳光、弥漫着咖啡焦香和甜点气息的小阁楼里,和他们嬉笑着争抢最后一块奶油草莓蛋糕、笑得像个毫无城府的大男孩、眉宇间尽是飞扬跳脱的沈晏宇?那个因为一个沉重如山的承诺而渐渐将锋芒内敛、眼神变得幽深锐利如淬火钢刃,最终在冲天火海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决绝地转身、消失在一片刺目光芒与浓烟里的沈晏宇…

真的…死了?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控!墙壁在扭曲、折叠,灯光化作流动的惨白颜料,地板起伏如波涛,所有的颜色——冰冷的蓝、死寂的白、绝望的灰——都在疯狂旋转、搅拌、崩塌、碎裂成亿万片毫无意义的、尖锐刺目的碎片!巨大的噪音和绝对的死寂在脑中交替撕裂,感官彻底混乱颠倒。

“不…不可能…阿宇他…他明明答应过…呜…”陆殊鸿带着浓重哭腔的喃喃自语,破碎得不成句子,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虚空中飘来,充满了孩童般最原始的、拒绝接受的难以置信和彻底崩塌的绝望。他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肿胀的脸颊无声滑落。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像重物狠狠砸在装满沙土的麻袋上!

是江斯年!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狂怒凶兽,猛地一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贴着米色瓷砖的墙壁上!

指关节与瓷砖接触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挤压声!皮肤瞬间撕裂、绽开,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汇聚、沿着光滑的瓷砖表面蜿蜒流下,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他死死咬着牙,下颌骨绷紧得几乎要碎裂,腮边的肌肉剧烈抽搐着。喉咙深处压抑着,发出一种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低沉而破碎的痛苦嘶吼!那声音饱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和撕心裂肺的剧痛!脖颈上、额角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剧烈地搏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肤炸裂开来!那砸在墙上的不是拳头,是他被硬生生剜走一块血肉的灵魂,是他无处宣泄、足以将他自己也一同焚毁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毁灭性能量!

许眠扶着姜淮的手,依然保持着一种惊人的、近乎冷酷的稳定,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支撑力量。但姜淮能清晰地感觉到,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那只手的手腕、甚至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高频地颤抖着。许眠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毫无弧度的直线。那副总是反射着理性光芒的镜片后面,眼神沉痛得如同凝结的寒潭,晦暗而深不见底。

仿佛大脑在超负荷地飞速计算着某种无法接受的现实,又仿佛那惯常的、无懈可击的冷静外壳,此刻正被巨大的无力感和同样汹涌澎湃、几乎要破闸而出的悲怆狠狠冲击着,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痕,濒临彻底崩碎。他扶着姜淮的手,是他唯一暴露的、无法完全掌控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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