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沈晏宇的葬礼在郊外一处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墓园举行。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细密冰冷的雨丝,如同苍天无声淌落的泪珠,持续不断地浸润着冰冷的石碑与湿滑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更沉重的、属于死亡的无形重量。
气氛庄严肃穆得近乎刻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黑压压的人群,大多是沈家纵横于政商两界的故旧与合作伙伴,他们穿着剪裁考究、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色正装,表情凝固在程式化的凝重里,彼此间的低语带着疏离的客套,仿佛哀悼本身也成了一场需要精确表演的社交仪式。低沉哀婉的乐声在淅沥的雨声中艰难穿行,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凄凉。
姜淮、许眠、江斯年、陆殊鸿四人,像几片被遗落在角落的落叶,局促地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他们身上最好的黑色衣服,在那些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光鲜面料前,显得如此单薄而寒酸,格格不入得如同误闯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冰冷世界。
姜淮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死死钉在前方那个被层层白玫瑰覆盖的棺椁上。那纯白的花瓣在灰暗的天地间异常刺眼。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反复贯穿,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窟窿,只有冰冷刺痛的虚无在里面呼啸。沈晏宇,那个曾经鲜活明亮、仿佛能照亮整个阴霾的少年,如今就被禁锢在这个狭小、冰冷、永恒的盒子里。
雨水无情地打湿了她的头发,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顺着脸颊滑落,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最终都化为一片刺骨的寒。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最后那个指向她的手势——那么虚弱,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还有那几乎被血沫淹没的“火”字,像一个灼烧的烙印烫在心上;还有那枚……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却仿佛早已嵌入灵魂的戒指……迟来的真相?他究竟想告诉她什么?是那场吞噬一切的工厂大火?是林莫父母沉冤难雪的死亡?还是……更深、更黑暗、连他都无法承受的什么?亏欠?他觉得自己亏欠了谁?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林莫?还是……一直被他推开却又被他最后托付的她?这些问题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她早已被碾碎的心上缠绕、啃噬,留下剧毒的空洞。一切都太迟了。命运像一张早已织就的巨网,冷酷地收紧,将他的生命、他们的挣扎、所有可能的答案,都无情地绞碎。他像一个试图与天对弈的执棋者,最终,却连自己的性命都输得一干二净。
冗长而压抑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带着那份精心维持的、程式化的哀伤表情,低声交谈着无关痛痒的寒暄或利益,陆续散去。冰冷的墓碑前,只剩下四个被浓重的悲伤和更深的迷茫紧紧攫住的年轻人,以及那口被白玫瑰簇拥的棺椁,在冷雨中沉默地诉说着终结。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冻结的死寂里,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如同从墓园深处凝结的雨雾中飘出的幽灵,悄然出现在边缘一棵高大、苍劲的松树阴影下。
是林莫。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旧外套,布料早已失去了光泽,松垮垮地挂在他更加瘦削的身形上,使他看起来像一根在凄风苦雨中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他的脸色是一种令人心惊的灰败,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被一丝丝抽走,唯独那双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沈晏宇那座崭新的、光洁得刺眼的墓碑上。
姜淮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林莫?!”声音干涩颤抖,瞬间被雨声吞没。
江斯年、许眠和陆殊鸿也立刻顺着她惊愕的目光望去,脸上瞬间被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占据。
林莫对他们的呼唤置若罔闻。他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石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松树的阴影里。雨水顺着他瘦削得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死死盯着沈晏宇的墓碑,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狂澜——是深入骨髓、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痛;是刻入灵魂、永不磨灭的恨意;是巨大的、找不到出口的茫然与不解;更是一种……沉重得如同背负了整个地狱的疲惫,以及在这疲惫深渊中升起的、孤注一掷般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同样瘦骨嶙峋,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没有伸向墓碑,而是异常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伸进了自己那件破旧外套的内侧口袋。
姜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他要做什么?!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声。
只见林莫从口袋里掏出的,并非预想中的任何武器,而是一朵小小的、已经被雨水打蔫了的白色雏菊。花瓣的边缘有些卷曲、发黄,甚至带着被反复揉捏过的褶皱痕迹,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起眼。他微微弯下腰,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极其郑重地将那朵小花,轻轻地、安放在松树虬结盘错、湿漉漉的树根下,一个凹陷的、能避开雨水直接冲刷的小小角落里。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地、长久地凝视着沈晏宇的墓碑。那目光里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重量。随即,他极其短暂地、目光复杂地扫过姜淮他们四人所在的方向。那一眼,快如闪电,却像包含了千言万语——有未尽的质问,有深埋的痛楚,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歉意?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迅速沉没,归于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没有告别的手势,没有解释的言语。
做完这一切,林莫没有丝毫犹豫,像他来时一样,决绝地转过身。那件宽大的旧外套在风中鼓起一个凄凉的弧度。他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孤身一人,走进了墓园外那片更加浓密、更加深沉的雨幕之中,融入了远处灰蒙蒙、仿佛没有尽头的街巷深处,只留下身后冰冷的墓碑,和四个僵立在原地、被巨大的悲伤、刺骨的寒意以及汹涌如潮的疑窦彻底淹没的年轻人。
那朵小小的、被遗弃在虬结树根下的白色雏菊,在凄风冷雨中无助地、微微地颤抖着。它那么脆弱,那么孤独,花瓣上的水珠像凝固的泪滴。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如同林莫这个人,也如同他们所有人——被无形而巨大的命运之手粗暴地裹挟着,无可抗拒地、踉跄地走向各自前方那未知的、仿佛深渊般的黑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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