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逝梦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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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雨丝,如同命运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蜿蜒流下的水痕,像是玻璃无声流下的、永无止境的泪痕。店内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主灯沉寂,只有吧台上方一盏孤零零的暖黄小灯亮着,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萤火。那点光晕,勉强落在姜淮脸上,却只能将她苍白的肤色映衬得近乎透明,无论如何也驱不散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影。她面前,几张打印出来的新闻网页截图如同烧红的烙铁,标题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狠狠扎进她的心:

《城郊化工厂二次爆炸原因初步查明:系危险化学品非法储存引发自燃》

《警方通报:废弃工厂爆炸案锁定一名嫌疑人,系前员工之子,疑因家庭变故报复社会》

《“萤火虫”威胁解除,专家称残留物已妥善处理》

报道的配图,赫然是林莫那张学生证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眼神里还残留着未经世事的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与他后来在废墟火光中那双决绝、破碎、却又燃烧着某种信念的眼睛判若两人。冰冷的措辞,将他描绘成一个心理扭曲、因父母意外身亡而仇视社会、试图制造恐慌的怪物。

“不可能…”姜淮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平板屏幕,指尖触碰着屏幕上林莫那张青涩的脸,声音轻得像濒死之人的呓语,破碎不堪,“林莫…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墓园松树下那朵被雨水打蔫的小小雏菊,他最后那个复杂到令人心碎、包含了千言万语却最终沉寂的眼神,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报复社会?那个在阁楼旧书堆里安静翻书、在父母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颤抖却仍记得递给她纸巾的林莫?这冰冷的定论,像一把钝刀,在她心脏上反复切割,血肉模糊。

“官方定论都出来了。”江斯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浓重得能将人溺毙的疲惫,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处发泄的烦躁。他像一尊被抽去脊梁的雕塑,斜斜地、毫无生气地靠在吧台边,手里捏着一罐早已冰凉的啤酒。冰冷的金属罐身似乎也无法冷却他掌心的灼热。他空洞的眼神穿透窗外的雨幕,望向一个虚无的点。林莫的“死讯”是几天前传来的,官方说法是在一次围捕行动中拒捕,坠楼身亡。尸骨无存。又一个朋友,以最惨烈、最不体面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江斯年感到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荒诞和无力感,像沉入了冰冷粘稠的深潭,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记忆里关于林莫的片段,那些争吵前的画面,似乎被这沉重的悲伤和血腥味冲刷得更加模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钝痛,压在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

姜淮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看向江斯年。她的眼神里燃烧着激烈的、近乎偏执的反驳火焰:“死无对证!江斯年,你信吗?你他妈真的信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嘶哑,“林莫他…他最后去见沈晏宇!他放了那朵花!他…他一定有话要说!他不是…”她的话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证据呢?除了那朵早已在泥泞中化为乌有的雏菊,她什么都没有。沈晏宇临终前那个模糊的、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火”字,指向的又是什么?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撕裂、吞噬。

“信不信,重要吗?”许眠清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从通往厨房的门帘后传来。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杏仁饼干走出来,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饼干被轻轻放在吧台上,精致的白瓷盘发出轻微却刺耳的碰撞声。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像一张被过度漂白的纸,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湖湖面,冻结了所有的波澜和温度,只剩下冰冷的死寂。“人都没了。争一个死人的对错,”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朗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讣告,“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姜淮和江斯年的心上。

“许眠!”姜淮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人。陌生感带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那是林莫!是我们的朋友!一起在阁楼里吃过蛋糕、一起笑过哭过的林莫啊!”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颤抖。

“朋友?”许眠抬起眼,看向姜淮。那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但涌出的却不是暖流,而是冰冷的、带着剧毒的嘲讽,以及一种深不见底、足以压垮一切的疲惫。“朋友会一声不响地消失?会把我们所有人拖进这种…这种每天都像踩在刀尖上、连呼吸都怕惊动死神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会变成新闻里那种…人人唾弃的怪物?”她顿了顿,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却足以摧毁她所有伪装的颤抖,“他死了。沈晏宇也死了。都结束了。我只想…我只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拿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杏仁饼干,却没有吃,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捏着。细腻的饼干在她苍白的指尖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粉末簌簌落下,如同她内心崩塌的碎屑。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所有血色,白得吓人。

“以前的日子?”姜淮看着她,看着她指尖簌簌落下的饼干屑,看着她冰封之下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彻骨寒冷的冰窟深渊,“回不去了,许眠。从化工厂爆炸那天起,从沈晏宇躺在地上…从林莫消失…从他…”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她的喉咙。一切都毁了,碎得再也拼不回来。

咖啡馆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如同天地间唯一的哀鸣,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和破碎的心。

叮铃铃——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推开了。门框上悬挂的风铃发出一串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叮当声,在这片死寂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

是陆殊鸿。

他回来了。然而,仅仅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姜淮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沉到了谷底,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他穿着干净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他自己的旧外套,显得身形更加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最让人心惊肉跳、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像林间初生小鹿一样清澈明亮、总是闪烁着纯粹的好奇、温暖光芒和毫不设防信任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茫然空洞。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擦不掉的灰翳,又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白。他有些困惑地、带着孩童般的小心翼翼,打量着咖啡馆里熟悉的陈设——吧台、桌椅、书架,目光最后落在吧台后面那三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脸上。那张曾经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失去朋友的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小心翼翼的、面对陌生环境的陌生感。一种彻底的空白。

“陆殊鸿!”姜淮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过去,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感觉怎么样?医生…医生怎么说?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他单薄的身体,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瞬间猛地顿住,像是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到这个易碎的幻影,会将他彻底碰碎。

“哐当!”

江斯年手里的啤酒罐重重砸落在地板上,深褐色的液体如同肮脏的血迹,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他顾不上满地的狼藉,猛地站直身体,几步冲到门口,高大的身躯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微微佝偻。他死死盯着陆殊鸿那双空洞茫然的眼,声音粗嘎得像是砂纸摩擦:“小默?小默?你…你看看我!你认得我吗?我是江斯年啊!”他急切地指着自己的脸,眼中充满了近乎绝望的祈求。

许眠也放下了那块被她捏碎的饼干,指尖还沾着粉末。她快步走了过来,站在姜淮身边,动作有些僵硬。她看着陆殊鸿,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声的震颤。

陆殊鸿的目光在姜淮激动含泪的脸上、在江斯年急切痛苦的脸上缓缓移动着,带着一种努力想要理解却又徒劳无功的困惑。他微微歪了歪头,像个迷路的孩子,眉头轻轻地、茫然地蹙起,似乎在记忆的废墟里徒劳地翻找着属于他们的碎片。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许眠的脸上。他看着许眠,那双空洞的、毫无焦距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般转瞬即逝的光芒闪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得让人怀疑是否只是错觉。但很快,那点微光就彻底熄灭了,重新被无边无际的灰暗吞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无关紧要的片段,又像是完全没想起来。最终,在三人几乎要将他穿透的目光注视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一种面对陌生人时才有的、纯粹礼貌性的怯生生的歉意,对着许眠,也对着所有人,缓慢地、僵硬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苍白而无比陌生的微笑。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彻底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茫然,“我们…见过吗?”

“轰——!!!”

这句话,这五个字,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姜淮、江斯年和许眠的心头同时炸开!炸得他们魂飞魄散,炸得他们眼前发黑,炸得整个世界瞬间分崩离析!

见过吗?

那个总是蜷缩在窗边角落,抱着一本厚厚的编程书啃得津津有味、兴奋时会手舞足蹈展示他宝贝“拾光匣”的陆殊鸿…那个被沈晏宇厉声呵斥后会委屈得眼圈发红、像只受惊兔子般躲到他们身后的陆殊鸿…那个和他们一起在狭小却温暖的阁楼里分享生日蛋糕、一起为电影情节大笑、一起为朋友的困境担忧落泪的陆殊鸿…那个鲜活、温暖、带着点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少年…

他问:我们,见过吗?

许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看着陆殊鸿那张写满了纯粹陌生和礼貌歉意的脸,看着他那双再也映不出自己身影、只剩下茫然空洞的眼眸,一直用尽全力维持的冰封表情,终于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彻底粉碎!她猛地想起他曾经献宝似的把“拾光匣”塞到她手里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了纯粹快乐和期待的眼睛;想起他笨拙地递给她纸巾时,指尖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和微微泛红的耳尖…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在冰层之下、以为早已冻结的温暖碎片,此刻如同无数尖锐的冰锥,带着巨大的力量和迟来的痛楚,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伪装,刺穿了她的心脏!冰层轰然崩塌,露出下面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冰冷的吧台边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那是她以为自己早已流干的泪水。

姜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声撕裂心肺的悲鸣冲口而出。汹涌的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她看着门口那个眼神陌生、笑容苍白的陆殊鸿,又看看旁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剧烈翻腾着痛苦与崩溃、摇摇欲坠的许眠,还有那个一脸痛苦扭曲、难以置信到几乎要发疯的江斯年。

迟到的真相?沈晏宇想告诉她的那个关于“火”的秘密?林莫留在墓前的那朵雏菊所代表的无声控诉?陆殊鸿这彻底失忆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残酷真相?

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执念,在这一刻,在陆殊鸿那双空白的眼睛面前,都失去了意义,变得苍白可笑。

命运像一个最冷酷、最残忍的执棋者,早已在黑暗中布好了这盘死局。而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任其摆布、伤痕累累的棋子。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们破碎的心,如同天地间唯一永恒的、冰冷的哀歌。咖啡馆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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