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斯年痛苦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些在脑中疯狂翻搅、带着尖锐棱角的记忆碎片强行摁回黑暗。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粗糙的掌心蹭过布满血丝的眼底,留下火辣辣的痛感。那些模糊的画面——陆殊鸿兴奋地指着电脑屏幕、眼里跳跃着纯粹的光;沈晏宇严厉的呵斥,像冰锥刺破空气;自己失控地一拳砸在桌面,震得咖啡杯倾覆,深褐色的液体如同绝望的泪,瞬间洇湿了陆殊鸿摊开的画册……还有许眠,那张总是线条冷硬、语带机锋的唇,吐出的字句比冰渣更刺骨:“江斯年!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能不能别烦他!”——这些碎片不再是画面,而是淬了毒的刀子,一遍遍凌迟着他的神经。他当时吼了什么?那些被愤怒烧灼过的、不负责任的恶语,是不是……是不是也成了压垮那只沉默承受了太多的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念头像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拾光”咖啡馆里,暖黄的小灯依旧尽职地亮着,努力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却再也无法穿透这方寸之地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四个身影僵立在门口,无形的壁垒比玻璃门更厚重。巨大的、无声的哀恸,无解的、令人窒息的痛苦,还有那横亘在彼此之间、因误解和伤害而筑起的沉重隔阂,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窗外,雨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破碎的景象,为他们无法挽回的过去与莫测的未来,倾盆恸哭。
时光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落,带走了虚假的安宁。战争的阴霾,在短暂的喘息之后,终究如同巨大而肮脏的铅灰色棉被,沉沉地压在了整座城市的上空,也以千钧之势,重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碾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冰冷的征兵令,如同不祥的白色雪片,带着钢铁的意志和死亡的预兆,纷纷扬扬地落进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落进了“拾光”这方小小的避风港。
咖啡馆内,空气压抑粘稠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死寂的沼泽。昏黄的灯光似乎耗尽了力气,比往日更加黯淡,只在桌面投下昏昏欲睡的光圈。姜淮背对着门口,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那只早已洁净如新的咖啡杯,杯壁映出她失焦的瞳孔。许眠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纤细的手指捏着笔,正对着摊开的账本。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黑板,一下,又一下。窗边,陆殊鸿安静地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摊开一本色彩斑斓的画册。然而,他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的漂亮眼睛,此刻却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混沌的天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画着重复的圆圈,仿佛在徒劳地寻找某种失落的轨迹。
“哐当——!”
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得悬挂的风铃发出一阵惊慌失措、近乎凄厉的乱响,彻底撕碎了咖啡馆内凝滞的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连同呼吸,都在那一刻冻结。
门口站着江斯年。他没有穿那件沾着咖啡渍和暖意的棕色围裙,而是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式作训服。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囊沉甸甸地压在他宽阔的肩背上。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滑落,在肩章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脸上那些惯常的、仿佛保护色的暴躁和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一种将汹涌情绪强行冰封后的死寂。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他的目光像探照灯,缓慢而沉重地扫过这间承载了太多欢笑与争执、温暖与冰冷的小小空间,扫过僵立的姜淮,扫过角落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许眠。最后,那目光如同磁石般,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定格在窗边那个被惊扰、茫然转过头来的身影上——陆殊鸿。
“我要走了。”江斯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却带着战场硝烟的味道和诀别的重量,沉沉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激起无声的回响。
姜淮擦杯子的手骤然顿住,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她缓缓转过身,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全然陌生的江斯年。那身作训服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将他与“拾光”的咖啡师彻底割裂开。她张了张嘴,唇瓣翕动了几下,那些“保重”、“平安”、“早点回来”的客套话,在席卷一切的战争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孩童对着海啸挥舞的玩具水枪。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盛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深沉的、面对命运碾压时的无力感。她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泛白。
许眠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笔杆捏碎!笔尖在账本纸页上狠狠戳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墨点,墨迹迅速晕开,像一滴绝望的泪痕。她依旧没有抬头,身体却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如同拉满的弓弦。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像暴风雨中濒临折断的蝶翼。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不断扩大的墨点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一个隔绝所有情感风暴的孤岛。
陆殊鸿被那巨大的声响和骤然闯入的压迫感惊动,缓缓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他看着门口那个全副武装、神情肃杀冷硬的陌生人,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困惑和一丝被惊扰后的、本能的紧张。那身陌生的军绿色制服和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沉重冰冷的气息,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他微微缩了缩肩膀,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茫然。他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个曾经会对他不耐烦地吼叫、也会在角落里偷偷塞给他一块糖的江斯年,似乎被这身衣服彻底吞噬了。
江斯年的目光牢牢锁在陆殊鸿的脸上。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灵动、闪烁着对世界无尽好奇与热情、能轻易点亮整个“拾光”的眼睛——如今却只剩下茫然、空洞,像蒙尘的琉璃,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带着倒刺的铁手狠狠攥住,用力绞紧,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那些被他遗忘的、模糊的记忆碎片——陆殊鸿委屈时瞬间蓄满的泪水,被咖啡泼湿后洇染开斑斓色彩的书页,许眠冰冷刻骨的指责像刀子般扎来,自己盛怒之下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破碎的背影——此刻不再是模糊的影像,它们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毁灭气息,狠狠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悔恨,和一种无法弥补的、巨大的亏欠感,像汹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欠这个男孩一句沉重的道歉,欠他一个本该继续被守护、被珍视、用画笔描绘未来的纯粹梦想。而他,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了。这认知比任何子弹都更具穿透力。
江斯年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间咖啡馆里残留的、混合着咖啡香和旧时光的最后一点气息,连同陆殊鸿那茫然无辜的模样,一同刻进肺腑,带向未知的战场与死亡。他不再看姜淮和许眠,所有的勇气和仅存的生命力都灌注在那道投向陆殊鸿的目光里。他努力扯动嘴角的肌肉,想露出一个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一个能驱散陆殊鸿不安的笑容。然而,最终呈现在脸上的,却是一个比哭更难看、更破碎的弧度,扭曲而悲怆。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汹涌情绪,而变得异常粗嘎、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绝望的哀求:
“陆殊鸿…”他喊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清晰地、缓慢地割开了咖啡馆里粘稠压抑的空气,“你…你能再烦我一次吗?”
这句话,如同一个沉寂了千年的魔咒,带着所有过往的喧嚣与冰冷,所有被掩埋的歉意与痛楚,瞬间击穿了许眠用无数刻薄言语和坚硬外壳死死维持的、最后一道冰封防线!
许眠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贯穿!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张总是覆盖着寒霜、线条锐利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灯光下,也暴露在江斯年那破碎的目光里。她看向他——那个曾经无数次和她针锋相对、一点就炸、摔门而去、让她恨得牙痒的江斯年。此刻,他像一座即将崩塌的雪山,站在离别的悬崖边,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带着献祭般绝望的眼神,看着陆殊鸿,说出了那句……那句她曾经在无数次的争吵中,用尽冰冷和愤怒对他吼出的话语的、镜像般的翻版!
“你能不能别烦我”——那曾是她冰冷的盾牌和利剑。
“你能再烦我一次吗?”——这却是他泣血的忏悔与告别。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力扭曲、重叠、倒流。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冰冷的争吵画面,那些被她用刻薄言语精心筑起、用以隔绝伤害也隔绝温暖的冰墙,那些深藏在冰层之下、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直视过的……在意、关心、甚至是一种扭曲的守护欲……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灼热熔岩,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桎梏和情感的冻土!
许眠手中的笔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摊开的账本上,那个被戳破的墨点旁。紧接着,它滚落桌面,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回音。她看着江斯年,看着他那双布满了蛛网般红血丝、此刻盛满了无尽痛苦、迟来的悔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眼睛,看着他对着陆殊鸿露出的那个支离破碎、如同风中残烛的笑容……一直被她用最坚硬的寒冰封存在眼底深处的东西,瞬间崩塌、消融!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纤瘦的手背青筋毕露。然而,那压抑了太久太久、混杂着巨大悲伤、迟来的理解和无法言说的痛楚的哽咽,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终究还是冲破了所有防线,从她紧捂的指缝间,破碎地、绝望地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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