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林笑笑在酒店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调整微型麦克风。镜面还蒙着水雾，她伸手擦出一小块清晰区域，正好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色——为了拍摄清晨第一锅卤水，她已经连续三天四点起床。
“电池带够了吗？”周默的声音从玄关传来，伴随着相机包拉链滑动的声响。
林笑笑将防风麦别在衣领内侧，转身时差点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周默。他手里拿着便携补光灯，金属外壳上凝结着空调房特有的水珠。
“你睫毛膏晕了。”他突然说，拇指已经蹭过她眼下。指腹的温度让林笑笑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周默已经退到安全距离，若无其事地检查存储卡。
巷口的米粉店刚卸下门板，蒸腾的热气立刻涌上街道。林笑笑架好三脚架，镜头对准老师傅搅动卤水的铜勺。铁锅边缘的油垢在晨光中呈现出琥珀色的半透明质感，随着搅动泛起细密的油花。
“再靠近点。”周默在她耳边低语，手掌虚扶在她后腰。这个角度能拍到卤水里沉浮的香辛料——草果裂开的壳，肉桂卷曲的皮，还有几粒饱满的八角像小船般载浮载沉。
老师傅舀起一勺卤水淋在米粉上，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粉山上冲出蜿蜒沟壑。林笑笑调整焦距时，周默已经递上反光板，恰到好处地补亮了碗底的阴影部分。
“要拍特写吗？”他指向案板上正在切片的锅烧肉。琥珀色的脆皮在刀下裂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哧“声，肉汁渗进木质砧板的纹路里。
林笑笑点点头，突然发现周默的衬衫袖口沾上了几点油星。她伸手去擦，却被他抓住手腕：“先拍，要凝固了。”——原来是指肉皮表面的油脂。
他们选了靠墙角的位置，斑驳的墙面上还留着几十年来价目表更迭的痕迹。周默用酒精棉片擦了擦桌沿，把林笑笑的相机固定在迷你云台上。
“先别动筷。”她小声抗议，调整着碗的摆放角度。卤肉片要在右上角露出黄金分割的位置，葱花得均匀撒在十点钟方向。
周默突然伸手调整了一下醋瓶的位置，瓶身上的“酿”字恰好入镜。这个细节让画面突然生动起来，林笑笑惊喜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总能在对方需要时恰好递上合适的道具。
“尝尝？”周默掰开一次性竹筷，互相刮了几下。他夹起一簇米粉，在碗沿轻轻顿了顿，卤汁顺着光滑的表面滑回碗里，这个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百遍。
林笑笑凑近闻了闻，先是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继而闻到复合的香气——骨汤的醇厚，卤料的辛香，还有米浆发酵后特有的微酸。她小啜一口汤，舌尖先尝到甘甜，然后是层层递进的咸鲜，最后喉间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怎么样？”周默已经架好第二台相机，镜头对准她的表情。
“比昨天那家更...”林笑笑突然住口，因为老师傅正往锅里添了一瓢高汤。水汽蒸腾中，她看见老人从柜台下取出个粗陶罐，用长柄勺舀出些深色液体加入卤锅。
周默立刻会意，调整镜头焦距。特写画面里，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握着长勺，陶罐内壁上凝结着经年累月的卤垢，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泽。
“拍到了吗？”林笑笑压低声音问。
周默点头，回放给她看。画面里，那勺秘制老卤落入锅中时，表面泛起的油花形成了个完美的同心圆。他不知何时开启了慢动作模式，将这一瞬延长成三秒的视觉盛宴。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挤到他们旁边，好奇地盯着林笑笑的相机。周默从包里掏出颗薄荷糖递过去，小孩接过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后厨：“爷爷的卤水坛子有这么大！”他张开手臂比划着。
林笑笑眼前一亮，周默已经起身：“我去问问。”他走向正在切肉的老师傅，递了根烟，两人很快聊起来。透过取景器，林笑笑看到他侧耳倾听时微微前倾的姿态，和偶尔点头时发梢晃动的弧度。
“可以拍后厨。”他回来时眼里带着笑意，“但得买他三斤锅烧肉。”
拍摄后厨的过程像场秘密行动。狭小的空间里，三口老灶台占了大半面积。周默帮她举着补光灯，光束穿过蒸腾的水汽，照在墙角那排粗陶坛上。最大的那个确实如小孩所说，足有半人高，坛口封着厚厚的油纸。
老师傅掀开油纸时，一股复杂的陈香扑面而来。林笑笑调整白平衡，镜头捕捉到卤油表面凝结的琥珀色薄膜。周默突然碰了碰她手肘，指向灶台后方——那里挂着本发黄的日历，每页都记着加料的日期，最早能追溯到二十年前。
“这个要特写。”林笑笑小声说。周默已经调整好环形灯的角度，让那些褪色的字迹清晰可见。
回到座位时，米粉已经有些凉了。周默招手让老板重新烫了碗粉，这次特意选了切粉。宽扁的粉条裹着卤汁，在镜头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他夹起一筷子，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卤汁顺着粉条滑落的轨迹被慢镜头完美捕捉。
“尝尝这个。”周默从隔壁桌借了勺辣椒油，红亮的油珠在碗里扩散时像幅写意画。
拍摄接近尾声时，阳光已经铺满半条巷子。林笑笑整理素材，发现周默偷拍了不少她工作的侧影——低头调参数时皱起的眉头，尝到美味时瞬间亮起的眼睛，还有被热气熏得泛红的鼻尖。
“侵犯肖像权。”她佯装生气。
周默从碗里挑出最后一片锅烧肉：“封口费。”金黄的脆皮在筷尖颤动，他却没有递过来，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悬在她唇边，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林笑笑低头咬住的瞬间，听到快门声。周默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她鼓着腮帮子的模样，背景虚化的卤锅腾起袅袅白雾，像幅动态的民俗画。
“标题想好了吗？”他问。
林笑笑咽下那块酥香的锅烧肉，舌尖还留着花椒的麻：“就叫《二十年老卤的光影纪事》。”
周默点头，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记下这个标题。她瞥见页脚标注着拍摄参数和光线角度，还有一行小字：“笑笑喜欢宽粉多于圆粉”。
巷子里的叫卖声渐渐嘈杂，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林笑笑收好器材，发现周默正在和老师傅交换联系方式。老人从柜台下拿出个玻璃瓶，倒出些深褐色的液体装进小塑胶袋。
“带回去给你做参照。”他晃了晃那袋老卤，阳光下液体呈现出近乎玛瑙的色泽。
返程的路上，晨雾已经完全散去。周默拎着三斤锅烧肉，塑料袋在他手腕上勒出红痕。林笑笑想分担些重量，却被他避开：“留着劲儿剪片子吧。”他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她肩上的相机包。
酒店电梯里，林笑笑靠着镜面墙数素材。周默伸手摘掉她衣领上沾着的葱花：“沾了一上午。”
林笑笑突然想起什么：“下午去拍桂花糕？”
“可以啊，那两点出发。”周默刷卡开门，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毯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够你睡个回笼觉。”
林笑笑放下器材，发现床头柜上多了杯温热的蜂蜜水。杯底沉着两片柠檬，旁边是周默留下的字条：“剪片子时发现好镜头，记得给我留个副导演署名。”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唯有结尾那个笑脸画得歪歪扭扭，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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