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冬,腊月二十三,广林下雪了。
母亲进门,带了阵寒风进来,刮的我的手刺疼,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哈了两口气,把生了冻疮的手缩进了缝满补丁的袄子里。
家里的炭火烧完了,母亲命我去镇上取10斤煤来,给了我20钱,还给我的袄子里塞了两个热乎的饼子。
“娘,给多了。”
去镇上取10斤煤只需要10钱就够了,而母亲却给了我20钱。
母亲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的将眼神躲闪了过去道:“没给多,你快去吧。”
我听着母亲颤抖的声音,心中大致也有数了。
我叫林朝朝,但这具身体的名字叫林四娘,我自穿越而来已有三年了。
两年前,也是一个雪天,父亲命二姐、三姐去取煤,也多给了她们钱,说多的让她们自己留着,她们欢欢喜喜的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的年夜饭我们家吃上了肉,第二年春天家里还砌了新墙。
“娘,爹、大姐和木生呢?他们都去哪了?”
两年前二姐和三姐走的时候至少全家人都在,而此时我要走时,家里却只有我和母亲。
“你爹去地里铲雪了,招弟去陪木生堆雪人了。”
招弟是大姐的名字,而二姐三姐和我只以排行为名,木生是最小的弟弟,父母为了让他平安健康,让他认了村里的老神树为干爹,所以叫木生。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自顾自的给木生缝着开了线的袄子,好像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看的出来,她已经缝错了好几针了。
雪还没下完,铲雪有什么用?父亲分明就是不想见我而已。
“娘,我一定要今天走吗,不能过完年再走吗?”
听到这话,母亲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错愕的看向了我,她应该是意识到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她慢慢走到床前,从床底拿出了一件老旧的青色绢面披风,用她皱巴巴的手抚平了披风的褶皱,亲手给我穿上,在她冰凉的手触及我的脖子的那一瞬,我怵的一哆嗦,母亲抬头,她含着泪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
“四娘啊,娘也想再留你些时日,可咱家穷,明年木生就要上书院了,上书院需得花银子的,况且柳家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今日柳家的管家老爷亲自来接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去了以后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这件披风是娘的陪嫁,你穿着,就当是娘陪着你了啊。”
“可是娘,依大明律诱骗强迫买卖良民是违法的呀。”
“人牙子跟我们说好的,没诱骗也没强迫,违什么法?”
“跟你们说好就算,不需要本人同意吗?”
“你不想去也没办法,家里已经快交不起粮了。反正你就算留在家里也是要伺候父母的,在哪儿不都一样嘛?”
“再说了,娘也不知道什么律什么法的,娘只知道女大不中留,木生得上学,你也得有个去处。”
“所以您就将我卖给别人为奴为婢?这就是您为我选的去处?”
这里的人思想愚昧,重男轻女,我本不留恋,只是替原主惋惜。
“咱家日日辛苦干活,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银子都流到了地主家里,又何尝不是给地主为奴为婢?只有木生读书考取了功名,才能翻身呀,说不定还能将你们姐妹三个赎回来,咱还能团聚。”
团你*的聚,净画大饼。
这件披风我以前见过,母亲一直视它如珠如宝,我来这三年来从未见她穿过,也只有她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才会偶尔拿出来看一眼。
母亲为我穿好了披风,用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我们四娘果然是家里女娃之中最水灵的,穿上这件碧色披风衬得小脸白白嫩嫩的。可是娘也是最不放心你的,因为你性子最倔,到了主人家可不许这样了,咱家没权没势,你个女孩子家只能靠着人家,人家一不高兴,你命都没得活,你要听话,记住了吗?”
母亲抬眸,与我四目相对。我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在这个的时代里,贫穷的女子好像只有服从别人这一条路可以走。如果在现代,一个母亲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人贩子的手中,还教自己的孩子,要听人贩子的话,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可是在这里,却只道是平常。
母亲见我不回应,于是将手搂住我的脖颈,重重的摁了下去:“低下头脑袋才不会掉,知道了吗!”
我被摁着低下了头,却只看到了两双被裹住的小脚。
虽未断足,但那双脚也是裹得纤细修长,据说达官贵人们对此爱不释手,而我却觉得很不习惯。
在母亲的观念里服从是唯一的保命符,她曾说她的母亲在将那件青色绢面披风送给她做嫁妆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我被摁的脖子酸痛,只能轻哼了一声,以示回应。但我打心眼里还是不服的,作为一个21世纪的女性,思想怎么会轻易的对裹脚布妥协。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穿越而来没有光环也没有金手指,要知道我们在现代所学的那些技能,大多都需要依靠现代的设备或技术,所以真实的情况就是,我初到这里之时就像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所以我来这儿的三年,一直在学习这里的生活准则,但我又怕我会忘记原来的我,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古代人。
我想学文化和武艺,可是这些东西我根本接触不到,所以我只能学习我能接触到的技术。
所以我苦练女工,拿我的绣品换了笔墨和纸,用来记录我在这里的见闻和心得。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简体字怎么写,也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时刻记得我是林朝朝。
我曾想过拿自己的绣品去卖,想着我见过现代的那么多漂亮的花样还有各种各样的款式,一定能吸引到客户,但实际上是,村里都是自给自足,根本没人care我。
当我想要出村的时候,他们就各种阻挠,街坊邻居都对我指指点点,为此父亲干脆砸了我的摊子,每日命母亲看着我。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生意还没做成,自己却要先被卖了。
我对这个家原本也是没什么感情的,甚至有些厌恶,去了柳家,至少还能吃饱穿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我出门时,屋外大雪纷飞,我跪在雪中拜别母亲,身上只带了20枚铜钱,两个饼子还有我的笔墨和纸。
我起身,耳边却传来了木生与大姐嬉闹的声音。
木生朝我扔了个雪球:“四姐,陪我玩呀!”
我拍了拍身上的雪:“雪天滑,四姐的脚不方便,还是让大姐陪你玩吧。”
大姐是我们四个姐妹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裹脚的,我很羡慕她,可她却羡慕我,她说小脚的女娃命好,而她就只是个干活的命。
我刚刚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好像刺激到了大姐,她跑进屋里,没再出来。
木生不知所措,只当是大姐不陪他玩了,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忙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木生不哭,四姐告诉你个好消息。”
木生用他那磨的开线的袖子擦了擦眼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我笑了笑,俯身对他说:“今年过年啊,有肉吃。”
“真的吗?”
我摸着他的头道:“真的。”
“太好了!”
木生高兴的冲进屋里告诉母亲和大姐:“娘,大姐!四姐说今年过年有肉吃!”
我回头看到了泪眼婆娑的母亲,还有刚换了身盖住脚的长袍的大姐。
母亲说话已经带了些耿咽的声音:“给你拿的饼子都凉了,要不娘再给你热热吧。”
我站在院门口,回眸,一片雪花落在我略显苍白的脸上,融化,晶莹剔透的宛若泪水。
我用袖子拭去脸上的雪水:“娘,您回去吧!这饼子不会凉的,我能捂热。”
“四娘,多保重!挣个好前程!”
“大姐,咱们大明孝慈高皇后便是大脚,你也不必因此而自卑,若大姐能有个一技之长,也必会有个好前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