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公休日,祁同伟放弃了立刻联系赵家的念头。
陈岩石的误会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解,而当务之急,是陪伴好这位百年之后才得以重逢的曾祖。
清晨的阳光很舒服。
祁通天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色布衣,双手负后,在院中信步而行。
祁同伟则恭敬地陪在一旁,为他介绍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曾祖,现在我们用的叫手机,相隔万里,也能通话见面。天上飞的铁鸟,一日千里。晚上城里亮如白昼,靠的是电灯……”
祁通天静静地听着,那双看透了百年风云的眸子古井无波,只是偶尔在看到掠过天际的飞机时,才会微微颔首,淡淡评价一句:“有点意思,不过还是慢了些,玩弄些奇技淫巧,根子上还是老样子。”
在他眼中,无论是百年前的马车,还是如今的汽车,都只是代步的工具。
无论是烽火狼烟,还是电波万里,都只是传递消息的手段。
科技日新月异,人性却亘古未变。追名逐利,爱恨嗔痴,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然。
祁同伟心中苦笑,曾祖的境界,已非他所能揣度。
正思忖着该带老人去何处散心,眼角余光瞥见路边一个宣传栏上张贴的海报——“落雨轩当代书法名家邀请展”。
落雨呈祥,云轩雅集。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昨夜曾祖对自己那些“天资驽钝”的弟子的评价,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
“曾祖,前面有处叫落雨轩的楼阁,正在办一个书法展。据说有不少当代的书法名家参加,您……有没有兴趣过去瞧瞧?”
祁通天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也好,去看看现在的娃娃们,把字写成什么样了。”
落雨轩坐落在京州城南的月牙湖畔,是一座仿古的三层阁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颇有几分古韵。
此刻,楼外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高档轿车,门口站着几名身穿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神情严肃,正在查验着来宾的邀请函。
这里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够随意出入的场所。
“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一名安保人员伸手拦住了祁同伟二人。
祁同伟眉头微皱,他没想到看个展览也需要这种东西。
他正准备退到一旁,给赵国栋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能进去的门路。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祁同伟?”
祁同伟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一身干练的女士西服,短发齐耳,英姿飒爽,正是他在省检反贪局的同事,陆亦可。
而在陆亦可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人。
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祁同伟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那张脸,他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梁璐。比大学时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憔悴的脸色,掩不住那份久居人上所养成的倨傲。
她也正看着祁同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怨恨,有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
曾经,这个男人是她势在必得的猎物,是她骄傲的自尊心上无法抹去的污点。
她动用父亲的权力,将这只不肯屈服的雄鹰生生折断翅膀,扔进了穷山恶水。
她以为他会就此沉沦,烂在泥里。
或者是向她屈服!
可谁能想到,他不仅飞了出来,还和燕京赵家傍上了关系。
“是我”祁同伟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目光便自然地转向陆亦可:“真巧。”
他的平静,对于梁璐而言,却是最尖锐的刺。
她宁愿看到他愤怒、怨毒,也好过这般云淡风轻的无视。
陆亦可的好奇心早已被勾到了顶点。
她飞快地打量着祁同伟身边的老人,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老人看上去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泰山压顶般的气场弥散开来,让她这个见识过一些大场面的反贪科员,都感到一阵呼吸不畅。
这绝不是普通人!
陆亦可和梁璐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她们下意识地猜测,这位老者,恐怕是哪位退下来的、身居过中枢的顶级大佬!
“这位是……”陆亦可试探着问道。
“我曾祖,祁通天。”祁同伟淡淡地介绍道。
曾祖?!
陆亦可和梁璐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曾祖?开什么玩笑!
看这位老先生的气色和身板,说他是祁同伟的祖父都嫌年轻了,怎么可能是曾祖?
可祁同伟那笃定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祁通天的目光在两个女人脸上一扫而过。对
于陆亦可,他只是略一点头,此女身上有正气,心性尚可。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梁璐身上时,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这女人,元阴已泄,周身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憎之气,污浊不堪。
他心生鄙夷,便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玷污。
梁璐敏锐地感觉到了那道目光中的轻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被那强大的气场压得不敢发作,只能将怨气尽数归结到祁同伟身上。
“原来是祁科长的曾祖,失敬失敬。”
陆亦可反应极快,她压下心头的震惊,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老先生,您好。我是祁同伟的同事,陆亦可。”
她主动上前一步,热情地说道:“祁科长,你们也是来看展览的?没带邀请函吧?没关系,用我的就行,我们一起进去。”
陆亦可此举,既是向新上司示好,也是被那深不可测的好奇心所驱使。
她太想知道,祁同伟这位神秘的“曾祖”,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就多谢了。”祁同伟没有拒绝。
进入展厅,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
四周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书法作品,篆、隶、楷、行、草,诸体皆备。
厅内聚集了不少人,一个个衣着光鲜,举止儒雅,正低声交流着,气氛庄重而肃穆。
“这家落雨轩,是书法大师秦无言先生的入室弟子岳关山创建的。”
陆亦可压低声音,为祁同伟介绍道:“今天展出的,都是当代书法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作品。能在这里挂上一幅字,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她说着,又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个消息:“我听我妈说,今天有个天大的惊喜。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宝级大师,秦无言老先生,本人很可能也会亲临现场!”
秦无言?祁同伟心中一震。
他想起昨晚陈阳在电话里提到的,自家老爹陈岩石要去机场迎接的国宝级大师“秦无言”。
想来,也应该是这位了。
连省市领导都要亲自迎接的大人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
众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墙上的作品。
陆亦可不时地为祁同伟讲解着某幅字的作者和来历,言语间充满了敬佩。
然而,跟在后面的祁通天,却一路看得连连摇头。
终于,当众人走到一幅气势磅礴的行草作品前时,祁通天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又充满不屑的冷哼。
“哼。”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展厅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一直暗中留意着他们的梁璐立刻抓住了机会,她阴阳怪气地开口道:“老先生,您这是……对这幅作品有什么高见吗?这可是咱们汉东书法协会副主席,李春风老师的得意之作《春风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求一幅都求不到呢。”
她的语气充满了挑衅,分明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子当众出丑。
而她的话一说出口,自然也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纷纷向这里投来目光。
祁同伟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祁通天一个淡然的眼神制止了。
只见祁通天抬起眼皮,又瞥了一眼那幅字,用一种评价路边顽童涂鸦的语气,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平平无奇。”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震惊、错愕、愤怒……不一而足。
一个穿着唐装、须发微白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正是这幅《春风贴》的作者李春风。
他先是面带愠色地看了一眼祁通天,但当他接触到老人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时,心头猛地一跳,那股傲气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竟对着祁通天微微一躬身,用一种请教的口吻,沉声问道:“敢问老先生,晚生这幅字,究竟平在何处?还请不吝赐教!”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