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享受被别人推着走,要我自己向前,我就总看不清路。
他们说:“阔少爷棍子都拄上了”
棍子是我从老树上身上折的,我个子太小,幸好有个坟包让我踩。
老树的根深深地扎入地下,树干弯曲扭绕,树冠宽广,能遮住很大一片天空。
我折棍子的时候,老树已经死了。
我爹死的比它要早一些。
他死的很突然,前一天还去茶馆里抓我,第二天就死了。
早些年我娘死的时候置了两副棺材,留了一副放在东房。
他们与我商量,今年的收成不好,粮先不交了。
我说:“不交就不交吧。”
大家这才把棺材抬出来,把我爹装了进去,很合身。
他们问我埋在哪,我不知道,我爹没说过。
他们又与我商量,埋在老树底下呢?
我说:“那就老树底下吧。”
男人们就抬着棺材走,我跟着走,他们走得很急,我就跟得急,棺材抬到了才开始挖坑,几个汉子光膀子埋头苦干,锄头舞得欢快,他们种地都没这样欢快。
坟立起来了,我跪着磕头,不知道磕几个,我就一直磕,大家三三两两结伴走了,没人叫我,我听到欢声笑语越来越远,才从地上站起来。心里一团乱麻。
那个时候我在想,我再也不是阔少爷了。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进门我喊:
“刘妈,刘妈,我饿了”
没人应我,我大概是有准备的,没有找。
那一晚我靠在我爹死的那张炕旁边,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
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喉咙里好似火烧,茶壶里是干的,我就跑去水缸里舀水喝,揭开盖子看到水面照出了一个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的小人,我突然变得暴躁,用力摔打水瓢,打得水花四溅,也把水缸里的小人打得支离破碎。打着打着又哭了出来。
早晨还算凉爽,我在院子里漫无目地走,到灶房看到米缸里还有小半缸面,我竟有些感谢他们,也感谢刘妈,没有把她砍的柴火一并带走。
一阵烟熏火燎,不知道做出来的是什么,吃着吃着又想哭了,干嚎了几声没见眼泪掉出来,也就算了。
从那时候起,我知道要一个人活了,我什么都不会,就去翻家里的钱,我已有准备,果然没有了,又去刨炕洞,我知道我爹的钱藏在哪,他经常说外边要给贼留一点,里边也要给贼藏一点,我知道他说的第二个贼是谁,因为我经常偷。
每天去私塾之前,我爹就去上茅房,我就赶紧把手伸进炕洞里摸一把,每回都有收获。到城里后跟先生告个假,就坐在茶楼里等说书的,我太喜欢这样的日子。
假告得多了,先生就找到我爹,让我不要来了,我爹就逮到我说:“你不念书是想咋,你大就是么念书,才把家败成这光景。”
我想我爹了,虽然昨天才见过他。
炕洞里摸了半天,这回一次全掏出来,一把银锭子,足有半斤,还抓出了两串铜钱,想了想,把铜钱压实,藏在腰里,又把银子塞了回去,用炕灰埋起来。
往常这时候都是要去城里听人家说书,往后都不去了。
我慢慢悠悠走在地头,我们家有100多亩地,金黄色小麦连成一片,今年收成很好。
平日大家见到我都会叫“少爷。”
今天他们说:“根生,吃了么。”
我说吃了,他们就笑。
成熟的麦穗随风摇曳,像是一片片金色的海浪。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大家都在收麦,镰刀舞得飞快,刀光在麦田里闪烁,阳光掠过麦堆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田里一阵欢声笑语,我站在地头格格不入。
有人到地头喝水休息,我慢慢悠悠走过去,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我。
等麦收完了,衙门里的大老爷就会派人来收税,一般都是我爹缴,只知道缴完我们家能剩三大缸麦。
现在我没爹了,我也没有麦给大老爷缴。
在地头又转悠了一阵,无趣得很,我就走了,去看了看老树,它今年春天的时候就抽芽很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我在老树底下坐到傍晚,它已经没有几片叶子了,炙热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它太无情了,我只能追着影子动。
又是天黑才回家,生火做饭,一样的烟熏火燎。
夜半,微弱的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
我睡不着,满脑子想我刚死的爹,想我死去多年的娘。
突然间门缝扩大,一个黑影踩着月光进来了。
我没睡着,也不敢发出声响,他从我衣服里把铜钱摸走了。走的时候连门都没有关。
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眼泪又掉了出来。
快睡着时我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生水,我摸着黑想去茅房,又一个黑影进来了,
他看我坐着,立刻就定在门口,我胸膛剧烈跳动,那一刻我多想自己看不见他。
反正也没点灯,就装看不见好了,我坐到炕边找鞋,他还是不动。
我把鞋搭在脚上,捂着肚子起身,自语道:“哎呦,疼的厉害,得去拉一泡。”
我慢慢往门口挪,腿抖得厉害,他也慢慢往出退,等我走出房门,他已经贴着墙离我快两米远了,我没敢扭头看,只是捂着肚子低头走。
在茅房呆到快天亮才出来,外边早已经没人了。
急忙跑回屋里,银子还在,我松了口气。
我突然间觉得这样也不错,只要看不见就好了。
天亮我还是去地头转悠,这回走得不算轻松,有石头我就往上踩,踩得自己东倒西歪,有人看到,就问;
“你咋了”
我看向他的旁边,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看不清。”
就这样几天后,我拄上了棍子。
虽然看不清路,我还是每天去地头转,大家都看到我的样子,互相窃窃私语,我听不清,也不管他们。
麦子收得很快,没几天地里就剩下麦茬了。大家换了阵地,我又拄着棍子跟到了麦场。
麦场很平整,我不再东倒西歪了。
他们把成捆的麦子铺在场里,让太阳晒,太阳依旧无情,不光晒麦子,还晒我。
我呆不住,又跑去看老树。
老树已经死了,它一片叶子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