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来人了,我认得他,但是不知道多大年纪,看起来像是60来岁,个子不高,脊梁微驼,皮肤黝黑,一说话脸上的皱纹好像活过来一样,里面夹着泥土,好像地里的沟渠。
“你大呢”
他声音很大。
我目光游离,好像才知道他进来,我应他说:
“死了”
他立刻很生气,大喊:
“满仓,满仓”
满仓是我爹的名字,当然没人答应,他将手往身后一背,嘴里嘟囔了两句扭头走了。
我就在家里等,我想他还会来的。
到下午的时候,他果然来了。
他进门不说话,沉默良久,半晌才问我:
“粮缴多少你知道不”
我摇头。
他也摇头。
第二天他又来了,进门的时候日头正盛,汗水流到脖子立马换了色。
院子里有个石凳,他坐在上面叫我:“哎,你书念的咋样。”
我说:“就那样。”
他问:“算盘会打不”
我只是摇头。
他又问:“草契还在吧”
我还是摇头。
天热的人发昏,他抹了把脸,起身自己去水缸里舀水喝了,我坐在门槛上等他。
他回来坐在石凳上,我看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他又走了。
第三天他没来,往后都没来,没人问我缴粮了,我大概知道,我们家没地了。
月底面吃完了,要去城里买,路过茶馆的时候,我停下来支起耳朵,就听见“奸臣董卓废少帝,刘协懦弱魂梦惊”,后面的听不太清。
门口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子,好像赶苍蝇一样,冲我直摆手。
“闪远!闪远!”
他认不出我了。
我没敢说话,拄着棍子走开了。
当天晚上又有人来光顾,想来偷我买面的钱,好像知道我看不清了,动作越加地不掩饰,他还是没找着。
我甚至想告诉他白天来,白天我有时候不在家,这样晚上我们都能睡个好觉。
我起得很早,水井离得远,我只能半桶半桶往家提。
井口大小刚刚好能进桶,也刚刚好能进我。
水缸快满的时候我又去打了半桶,全给老树喝了,妄想着它明年开春能抽芽。
我就这样活着。
活过了夏天,活过了秋天。
农历腊月二十三,我围着老树转悠,脸冻得发紫,又背靠着它发呆,才想起来今天要去买糖。
城里的喧嚣比平日更胜一筹。小贩们全挤在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茶馆门口还是那个小子,他把手藏在袖子里,冻得直跺脚,我心里暗暗想,冻死你吧。
卖糖的是个很老的人,他很爱说话,一边包糖一边啰嗦“给娃甜甜嘴”。
往年我向他买糖他都会送我一小块,今年没有送。
附近墙根底下蹲了一排小子,破衣烂衫,几个人靠得紧紧的,谁买糖他们就看谁,我偷偷笑,你们尝不着。
我又不笑了,炕洞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
晌午刚过,我急忙往回走,把糖塞进大棉袄,怀里显得鼓鼓囊囊,棉袄是我爹的,我穿着正好到脚跟,一点也不冷。
到家门口停下来,掰了一小块糖丢到嘴里,这才进门。
用袖子给灶王爷擦了擦脸,把糖摆在前面,又拖拖拉拉磨了一会,嘴里的糖才化完,这才跪下,我不敢让灶王爷发现我偷吃。
我说我爹死了,说家里值钱的都被没了,又骂他们,谁都骂,絮絮叨叨哭了好一阵子,直到腿麻了才停下来。
我给灶王爷磕了三个头,比给我爹磕得还重,我从未有过这样虔诚的时候。
因为要烧炕,我早早就把钱藏在别处了,睡前拿出来数了下,今年应该能过去。
腊月的最后一天,我拄着棍子去了老树那边,去看我那叫不应的爹。
我的爹,他们都说你没受过苦,你现在苦不苦啊。
纸钱还剩了几张,烧给老树了。
年过得平淡。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华民国成立。
在那个激荡的年代,这片土地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大地的尘埃中飘荡着血与火的气息,如同烙印在历史长卷上的痕迹。
这个时代像是被疾病侵蚀的病体,虽然仍有些微的躯壳,但在内部,却充斥着无尽的痛楚。我匍匐在岁月的担架上,承受着风雨飘摇的命运。
过了十五,我想我要找个活干了,开始时我想要几亩地回来学着种,后来料想他们应该不会给我,这个时节大概也种不了什么,就消了这个念头。
把自己拾掇拾掇,去茶馆。
我这回看得清了,就没拄棍子。
门口的小子看了我好几眼,他觉着面熟。
茶馆管事的叫黄栓,五十来岁年纪,身型略有些富态,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袄,走起路来总是小心翼翼,说话细声细语:
“得是满仓他娃”
他认出我来了。
我说:“栓叔,我给你干活吧“
他表现得很为难,说没有我能干的。
我恭着身子。“叔,你把我留下,屋里么粮了“
我没有工钱,只能在这吃饭,平日里就是擦一擦桌子,谁喝完了茶我就去收拾,其他的事不用我管,就这样干着,茶馆里的熟客都记起我了,他们好奇,以前那么阔,怎么现在成伙计了。
呵,管得着么。
茶馆里生意不怎么样,说书的如果在,人会多一些,他好几日都没来,听说是被革命军剪了辫子,气病了。
城里这几日到处都是哭声骂声,我的辫子让我挂老树上了,我自己剪的,带着辫子进不了城。
到茶馆门口的时候,刘家栋小心抹着眼泪,就是一直在门口迎客的那个小子,他看我来了,立马就不哭了,鼻子用力一吸,抬手摸着参差不齐的发茬道:“嘿,真利索哈,我早想剪了,热得慌”
我说我看到你哭了。
他马上扭头不理我。
今天说书的终于来了,不过是坐在下面的,在跟几个熟人聊天。
“先人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真正么哈数”
“这话可不敢说了,打人呢”
“打,叫打,看能把他爷打死”
我听得津津有味,感觉比他说书有意思。
正听着呢,又进来一个人,一身还算新的军服,蹬着一双锃亮的靴子,脑上的帽子嵌着青天白日,手里还捏着一根马鞭。
他一进来,茶馆立刻没声了,大家都自顾喝茶。他左右打量,好像发现了什么,高声喊:“来”
下一刻,涌进来几个巡警,青天白日抬起手,马鞭指着茶馆里几个戴帽子的人,“去,帽子下了”
不等巡警动作,戴帽子的几个人就像是受了惊的羊羔一样跳了起来,手护着脑袋乱窜,茶碗碎了一地。
茶馆今天太热闹,我忙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