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一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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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钧果然又做起了梦——

京城的大雾天不少见,少见是大雾天还要上大朝。皇帝御皇极殿,做臣子的又哪敢不来?

浓雾笼罩下的世界,一片惨白。即便两人相向而过,走近了才会发现彼此,于是陡然一惊,仿佛对面那人从另个世界走来。

“今日为何大朝?”

“你不知道?陵祀礼成,寿宫阅定,皇上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贺……”

晨曦初开,午门钟楼上传来鼓声,浑厚的鼓声仿佛撞破天际,直达九天云霄。

鼓声一严之后,百官整肃,列于午门之外;二严,有引班官将百官引至掖门,依次入门。大红朝服牵成双线,于丹墀下分成左右两列,立定。又有鸣鞭人立于其间。

待鼓声三严,有执事官来到中极殿,请万岁着龙衮升御座。稍后圣驾始行,导驾官于前引导圣驾,尚宝官捧宝于导驾官之后,圣驾中的乐班也开始奏《圣安之曲》。

一曲尚未奏完,朱翊钧已经升座。随后导驾官立于殿内大柱之下,其后是翰林官和中书官。

虽是晨曦初开,但周遭依然被浓雾遮挡,若隐若现,诺大的皇极殿,犹如玉帝天宫。朱翊钧端坐御座之上,俯视四周,唯有渺渺仙音入耳……要不是仪式官都随他大驾而来,他真会怀疑这殿内不会空无一人?

他蹙起了眉头,正待发话,仙音却戛然而止。随后前方又传来三响鸣鞭,有鸡唱官报时,报时完毕,外赞又唱:“班齐,鞠躬……”

朱翊钧视物不清,唯有靠声音来判断。当外赞唱毕,文武百官本应四次拜兴,而后他须喊‘平身’。

只当外赞唱完,却久久不见动静,他不禁忐忑起来,于是试着喊一声:“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贺,仪式之后,百官理应次第近前向他道贺,朱翊钧又等了半天,不见一个臣子上前。

“人呢?”只有回音,人呢……

半晌,他又喊一声:“人来!”

“呵呵呵……”终于,有臣子的声音传来,“皇上,微臣在此。”

朱翊钧俯身一看,金台之下果见一身影,头戴展脚幞头,身着青色五品公服。

朱翊钧并不认识,只是觉得眼熟:“你是何人?”

来人行拜礼,后方说:“微臣是钦天监监正,杨汝常。”

“监正?你说你是监正?”朱翊钧吃了一惊,又上下打量,“钦天监监正不是张邦垣吗?”一直以来,为他选陵一事钦天监出力最多,他会不知道监正是谁?

“呵呵,皇上,臣确实是钦天监监正,今日前来并非道贺,而是来提醒陛下。”

朱翊钧却是脸色一沉:“你想提醒朕什么?”

“皇上,大裕山并非吉壤,还请皇上早日另择吉壤。”

“一派胡言!”朱翊钧冷笑一声,“朕想起来了,你并非什么钦天监监正,而是主簿。这次钦天监为朕卜选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选吉地不仅朕很满意,两宫圣母也十分满意。今日正是百官为朕朝贺,你此时出来反对,还冒充监正,意欲何为?”

杨汝常笑了笑,十分淡定:“皇上,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风水之说大裕山确为吉壤,但非皇上的吉壤。皇上要选的吉壤,不能只看风水,还要考虑因果报应……”

“报应?你居然说朕要得报应?”朱翊钧快气炸了,脸颊上的肉也在颤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选了大裕山,就没有好报是吧?”

杨汝常答曰:“朝廷开支无度,以至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天怒人怨!”仿佛打谶语一般。

“放肆!简直狂妄至极!”朱翊钧怒极,“你这狗东西,竟敢胡言乱语,今日不把你治罪,朕这口气就出不来!”于是他朝四周怒吼,“御前侍卫,把他拉出去!此人祸乱朝堂,杖毙!”

吼声响彻整个大殿,只是除了吼声在回响,再无其它声音。

稍许,又有一人上前来,朱翊钧一瞧是个内侍,只是依然眼生。怒气蓬勃的他问道:“你是哪家的?”

内侍生得高大,带着一脸狰狞:“万岁爷,奴婢是御马监的傻子,特来御前当差。”

“什么,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钧一听,居然气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臣子脑子不正常,难不成内侍也发了疯?”

他指着杨汝常问傻子:“呵!你说你是傻子,好,朕就听听你这傻子怎么说,此人祸乱朝堂,该当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谄媚道:“皇爷爷,您要奴婢说?奴婢就说这些外臣忒不是玩意。他们呐,之所以说您择的山陵非吉壤,其实是不想让您多花银子建寿宫。他们呐,是怕您从户部薅银子,从天下薅银子。”

“哈哈哈哈……”朱翊钧闻言,又狂笑起来,“好一个薅银子!那朕偏偏就是要从户部薅银子,从天下薅银子呢?”

“唉,也不是不行,”傻子故作哀叹,“户部真穷啊,您要能从太仓薅出银子来,估计他们就跟死了爹娘一样。常盈可能还有些银子,但要用来建您的寿宫,估计还是不够。唯有天下才有银子……”

“嗯,说的有理,”朱翊钧一想,似乎颇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能薅到天下的银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爷爷,奴婢确有一法子,不仅能薅尽天下银子,还能薅一辈子……”

“哦,什么办法?”朱翊钧大感兴趣,伸手向他招了招,“来来来,近前来与朕细说。”

傻子听了大喜:“是,奴婢这就与爷爷细细道来……”说罢,他大步向金台走来,动作异常神速,很快爬上金台,来到朱翊钧身边,躬下身子凑近他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说了一会儿,朱翊钧竟连连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一扫方才的不悦。

“好好好!”傻子说完他连声赞道,“你这法子朕看行!既如此,那么朕就委派你这傻子全权负责吧……”

~2~

一圈一圈的光影,

正从他头顶飞过,由大到小,快速变化着……

他虽然站着,却觉得自己在往后退,而且越退越快,快到那一圈圈光影,变成了无数的光线,密密匝匝地向他射来……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却响起一段曲子——

“我为君王犹妄想……”

“你做皇后尚嫌轻……”

“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问前程……”

“哈哈,傻子,朕看行!”

“啊!”

朱翊钧咻地睁开眼睛,光影消失,只剩一团乌黑。

慢慢的,又有一条龙渐渐于黑暗中浮现出来,接着是一条凤……他不敢眨眼,很快就发现,那不过是他头顶上方的龙凤图案藻井。

他躺在榻上,或许脑子断了片儿,一时竟想不起这是哪里?

“明明刚才还在皇极殿里,怎么一睁眼工夫就变了?”

他没有动,再细想,才恍然明白,原来又做了一场怪梦……可原本只是梦见他与梦镜,在玉熙宫赏新戏《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当唱到‘回首问前程’那句时,却不知为何,又变成了那个大雾天,他御朝……

好在断片儿的时间并不长,朱翊钧又想起这是哪来——养心殿,是这几日他的临时居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他鼻腔口腔里全是这种烟气味,如此明显的烟气让他也记起,昨夜一场大火,把乾清宫和坤宁宫烧的干干净净。

“张诚,什么时辰了?张……”朱翊钧试图起身,随口一喊,却戛然而止。

室外有脚步响起,稍时,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一人。

朱翊钧抬头看去,是田义。他这才想起张诚,早在正月间就被降为奉御,去了孝陵司香,而今是田义掌了司礼监。

“皇上,您醒了?”田义见他已醒,连忙上前伺候。

“嗯,”朱翊钧应着,“这会什么时辰了?”

“卯时才过,皇上,您只睡了一个来时辰。”

“我口渴,你倒些茶来。”

“是,”田义又退到桌边,倒了茶水,返回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田义。灌了茶水,他这才觉得鼻腔、嘴里没了烟气。

田义放了杯子,又踅回朱翊钧身边:“皇上,大火已经灭了。”

“有人伤亡吗?”

“各宫目前正在清点人数,大概统计了一下,受伤的有一些,目前还没听到有报亡的。就是……”

“就是什么?”朱翊钧抬头看田义一眼。

田义没有迟疑多久,就回道:“就是坤宁宫受灾比较严重,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部毁之一炬。”

朱翊钧不由蹙起了眉头。

田义见之连忙宽慰道:“如今两宫已毁,还望皇上从长计议,莫要此时气坏了身子。”

“田义,”朱翊钧却忽然问道,“两宫以前有烧过吗?”

田义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快回道:“永乐年间烧过,正德年间又烧过一次,然后,便是这次。”

“哦……”朱翊钧得了答案,又想了想,“田义,如今钦天监监正是谁?”

田义愣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杨宏亮?”

“嘶……”朱翊钧突然觉得怪糟糟的,难不成那个梦意有所指?寿宫都已建成,如今却来暗示他要得因果报应?

那傻子又是谁?他说那赚钱的法子……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田义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试探:“皇上,皇后娘娘的册宝冠服全毁于大火之中。”

“唉,知道了,”朱翊钧叹了叹,“少不得又要花大笔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