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做了一场梦,但朱翊钧对‘因果报应’一说,还是心存芥蒂。他又没法拿杨汝常开刀,毕竟那是他自己的梦。要真是个监正还能找个理由把他撸了,关键钦天监监正又不是他。
火灾之后的几天,朱翊钧搬去了启祥宫。
又将文书官找来,吩咐道:“谕旨内阁,火灾乃上天警惕朕失德所致,两宫圣母有赖列祖威灵庇佑,朕心惧切,自不安心,与元辅等议恐未尽愆咎,传示礼部遣官告庙,合行事宜查例来看,以回天意。”
文书官很快记下。
“另外,”朱翊钧又想起一事,“免皇长子讲读一月。”
文书官再添一句。
只是,皇长子两年前才入阁读书。
首辅赵志皋接旨,也不免有些抱怨,但凡有点什么事就免讲读,皇上这么做不是一次两次了。
接旨后,赵志皋奉旨,与六部九卿堂官一道,恭诣禁中参观火灾现场。但因此而停皇长子讲读,不仅赵志皋,包括内阁等许多官员,多少都有些不满。
莫说停皇长子讲读,国本至今都还未定,做臣子的又敢催吗?指不定连书都没得读。
就在参观禁中之后,
赵志皋呈疏一道,疏中建议朱翊钧下罪己诏,并戒饬百官。还举例嘉靖年间的三殿大火,皇祖世宗皇帝亦是下罪己诏,颁示天下,而今宜仿而行之。
顺带又提醒皇上,仰望清心励志,将吏部屡次推升官员及各衙门奏章,莫要再留中,一并简发,以免政务壅滞。
~2~
三月九日那场大火,
毁了乾清宫和坤宁宫,朱翊钧着实受了惊。
如今来看,虽是虚惊一场,但他还是有些反省之意,觉得这场大火是他自己失德所致。
半月之后,朱翊钧为此下了罪己诏——永怀谴告之殷,实由凉德所致。拊躬自责,震悖弗宁。已痛加悔惩,吁祷郊庙,嘉与海内,勉于维新。兹下罪己之言,共图交儆之实。夫万方之有疾苦,如在朕躬,一人之省咎愆,宜令众喻尚恪恭,以承天戒,成濯袚以分主忧,大法小廉,益谨奉公之节。内宁外谧,期臻至治之庥……并勒令群臣修省。
四月初一,
依照《罪己诏》的精神,工部遂题重建乾清、坤宁二宫的方案。
因工程重大,经费浩繁,所涉协济、开纳等,都与别部有关,朱翊钧让工部集廷臣会议,只要酌议停当,便可如议施行。
随后,内阁的赵志皋、张位、陈于陛、沈一贯四人,连同六部九卿科道,于文华殿会议工部所提重建方案。
只是一议,就议得宽了……
“征逋赋?你就说怎么征?只要你能说出一二三来,我就同意征逋赋。”
“与其征逋赋,不如协济。”
“协济?让各省协济银两上来?呵呵,怕不是连咱们那点可怜的俸禄都要给协济上去。反正我不看好。”
“要想省事,不如铸钱。”
“铸钱……算了,一言难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我说,就查查库料看有啥,能用就用。实在不能用,再说筹钱的事,这样或许还行。”
“诶,你说的对,筹钱好。”
“筹钱,关键哪去筹?除非停了别处的工期。”
“要不……就暂停江南织造吧,或许能省出百万之费,这样不就有了?”
“可行。但方才所提协济,也可以一试。”
“复议……”
于是会议结果,皆成于一疏,有赵志皋书写——‘稍缓烧造以苏民穷,因近年加派数目日多一日,费至钜万,而苏松、浙江、陕西、江西各处的抚按官俱称征收大不如前……望陛下怜念公私兼匮,约以恤民大施恩惠,将江南织造缎匹、陕西织造绒、江西烧造瓷器暂停,或减其数目宽其解期,以待各地稍有储蓄……’
随后呈上,文书房接本,登记之后又送启祥宫,于晚间,从仁德门的门缝里塞了进去,最后放在朱翊钧面前。
~3~
“停江南织造?”
就这?朱翊钧览奏,颇有不豫。一提停造,又让他想起许多过往……
每年三、四月,逢南方春讯易发大水。万历十六、七年,他记尤甚,就是杭州大水,提督苏杭织造的孙隆上疏蠲免。孙隆俯拾下情,他览奏疏还颇为动容,后来也不吝蠲租发粟。
这并非第一次因灾而蠲免织造,万历四年时他命孙隆为苏杭织造,隔年就因江南水患严重,太后又念及民生困苦,欲停江南织造。他也遵从了太后,并且谕令孙隆早日回京。
万历七年,他记得还是七月间,他正在御文华殿讲读,张江陵就拟票来奏,说苏松水灾重大,百姓困苦流离,请皇上敬天恤民……因孙隆迟迟不归,引得朝臣不满,又被言官上疏请罢苏松及应天织造,撤回京差内臣。
其实那次孙隆不回京,自有原因,也就是张江陵坚请,他最后才说出实情——因为他大婚赏赐及供奉之用皆不足,而且才发去一笔花样银五千两,是御前发出,并不加派扰民。
张江陵等人一再奏请,他最终还不是答应下来,等这批织完便召回孙隆,余系停罢。
后来孙隆很快回京,一月之后还是因上用大婚龙袍,他命孙隆再次提督苏杭等府织造。当然,他也谕示了要悯念民力。重回南方的孙隆又很快上疏,因天雨频繁,恳请因雨湿变色的袍缎免于更换,以缓解民力,他也是允了的。
万历九年,织染局奏请钦定织造,言官说要酌减织造缎匹,他也回说因诸项供用是急需,但念东南财匮民穷,允其陆续织进……
“朕何尝没有悯念民力?但宫里也确实供用不足,”朱翊钧一想到此,不免心头不爽。“而今两殿毁于一旦,又非同以往……”
好比此时要停江南织造,就算可节约百万之费以充重建之用,总要考虑两宫圣母及赐各宫的年例赏赍,内外并夷人等义不可缺,又如何停减?
朱翊钧心知内帑不丰,重建少不得要花去百万银两,这些钱总得另想办法才行,至于江南等地织造……
“还是不可停减。”
~4~
赵志皋得知皇上的决定,虽说失望,但也不感意外,因为总想着‘万一这次不同’呢?
但哪次不是一样?
万历三年,内承运库题开纻丝绫绸近十万匹,是动用了应天等府的官银。
万历四年三月,内库题加派上用纻丝纱罗近六万匹,虽然同意了减半,但也有近三万匹。
万历四年五月,以大婚需用,内织染局题造袍缎5万8千匹,蠲免了2400匹,实际还是有5万6千匹。
万历七年,坐派缎匹3万6千匹。
万历九年,织染局传造袍缎14万6千匹,派行浙江、苏、松,分二十六运,总计用银一百六十万两。每年春秋只二运,至今,这批袍缎还未织完。
万历十五年,内承运库题奏坐派各色纻丝等12万7千匹,因申时行等人进言,减去三分之一,也有8万余匹。
这些还不算素纻丝改织金,十数年间,所费银两已达千万两之巨。够重修十次乾清、坤宁二宫。
五月初一,
诏令各省增派协济银两,只是到了六月,因为催的太紧,筹措无策的阁部大臣只好奏请捐俸助工。
“不幸被言中……”赵志皋只觉万分无奈。
世人都道世宗皇帝‘以国库为私产’,可皇上也不遑多让,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
~5~
朱翊钧不禁又想起那个梦境,
梦里的那个傻子……虽说他叫傻子,但出的主意却是极妙。只是,梦醒之后,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朱翊钧蹙起那双淡而稀疏的眉毛,仿佛在努力回忆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那傻子说他是御马监的,可御马监有叫傻子的内侍?还有他说那薅钱的法子是收什么来着?”
六月二十二日,副千户仲春奏请开矿,以助重建。朱翊钧茅塞顿开,“对啊,收税!”
朱翊钧很快准了仲春的奏请,并差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佥书杨金吾,同原奏仲春一并前往河南开矿。
七月初二,户科给事中程绍上疏,疏云——臣犹记得盘查河南南阳二府,见文卷一宗,说嘉靖二十五年七月,奉旨开采矿洞,自那年十月起至三十六年十二月止,每名廪给工食并合用器具铅炭等项,总计费银三万余两,往来夫马之劳,供应之扰,又以数千计。及考矿之所出,才有二万八千五百有奇,是所得不足以偿所费……
若矿禁一开,附近不逞之徒,势必闻风而来,彼岂肯忍饥束手以就毙乎?诚恐斩木揭竿之患起于中原,万一奸雄作难,乘衅端而为乱首,则腹心受敌,而国家从此多事矣。
成本三万两,而收益只得二万八……其实朱翊钧并不在乎,他只对文书官吩咐:“留中。”
自从朱翊钧准了仲春的开矿之请,就仿佛在他面前敞开了一个新世界大门,从此卑秩冗僚,下至市井黠桀,皆奋起言利,献谀日至。
而他亦是‘雄心勃勃’地筹划着,如何能从开矿中获取更多利益。不但一举解决重修两殿之所费,还能让拮据的财政从此变得宽裕。
“傻子,你说薅天下的银子,就是开天下之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