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诡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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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幕接天连地,大地上汹涌着浑浊的积水。

死一般的漆黑,笼罩着目光所见的一切。

呼呼的冷风灌入衣袍,吹得裴渊衣衫鼓荡,密集的雨滴冰雹打在他脸颊与脖颈上。

如锋利的刀子,欲割裂他的皮肉。

在风雨中飞奔了十几息,裴渊的脚下突然一空,似踩到了一处被积水灌满的坑洞。

他的身形不由得一个踉跄,周身莹白的云气也是震荡着消散了些,仿佛将要被周遭的风雨裹挟而去。

他却是飞身迈步,如踏云气所化的阶梯一般,飞身朝着前方跃出几步,行过坑洞,在一株粗有三四人合抱的大树下站定。

刚刚站定,裴渊周身莹白的云气就被耗尽了一般,消散在了猛烈吹刮得风雨当中。

“呼......呼......”

雨水似织成了幕布,将他兜头罩住,些许窒息感让他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试图将更多的空气纳入肺腑。

“那红光......暗了。”

裴渊催运体内真气在周身经脉游走一圈,平复着呼吸,目视前方虚幻的面板,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此时虚幻的面板已恢复如常,先前明灭闪烁的猩红光芒,已消失不见。

以裴渊的判断,这面板闪烁的红光本就是示警,当下红光消失,则代表着他已暂时安全。

咚咚咚......

指肚大小的冰雹不断随着雨线落下,一旁树干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动,裴渊眉头微皱,抬手挡在头顶。

他扫视四周的黑暗雨幕,一缕真气运之双目,眼中顿时有旋转的齿状灵光悄然浮现而出。

以真气强化己身视觉,能让他视力大增。

不只能够做到夜晚视物,极目远眺,更是能瞧见十几二十里外的情形,就连寻常的雨雪雾气,也无法阻断他的视线,只是......

当下的雨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目中灵光再闪,也就是能比之肉眼观瞧,多看出几丈的距离罢了。

不过几丈的距离,也足以让他分辨出,眼下自己所处的地方。

马车停靠这荒村附近时,他曾掀开马车帘子,将周遭的地势情况纳入眼帘,将记忆中的画面与眼下所见一对照,他当即分辨出自己实在荒村北边的一片参天树木旁。

一侧就是不知荒废了多久的田地,方才让他踩空的并非是什么坑洞,而是一道引水渠。

“唉......”裴渊收回目光,眼中的灵光黯淡下去,感受着体内六七成的真气,叹息一声。

以腾云术,在这般恶劣的风雨中穿行,不止无法腾空,对于真气的消耗更是大增了十倍。

叹息过后,裴渊稍作犹豫。

他心下一狠,再次取出了一颗一气养元丹,将之吞服入腹,以真气徐徐化开,念头一转,思索起了方才那面板预警一事。

当下荒郊野岭,情况未明,指不定有什么凶险等着自己,他还是争取时刻保持巅峰状态为好,若是小命没了,万事皆休。

‘面板之所以示警,莫非还是先前所擒妖物背后的存在,找了上来?不对......’

一个猜测刚刚泛上心头,就被裴渊否认。

‘那妖物我已交给邱集,就连石中玉,也已交了出去,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穷酸道人罢了!那妖物背后的存在,没有理由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这样的话......’

裴渊往荒村的方位看了几眼。

他本能的,有些不愿靠近这荒村。

于是他的身形一晃,周身再次有莹白的云气浮现,身形如化作一道幻影,穿过漫天的风雨冰雹,往来时的山路奔走而去。

......

荒村,四进五出的大院。

第二进东侧偏房内。

外屋堆着戏班子的各种道具,还算宽敞的里屋内,塞了一屋子的人,就在屋子正中的地面上,一座简易的灶台搭建而出。

灶台内,薪火正旺,一口大锅架在火上,熬着一锅奶白的鱼汤,鲜腥的味道弥漫屋内。

戏班子一行十三人,正聚在这里屋,一部分人已打了地铺睡去,一部分则分散坐在各处,低声交谈着。

交谈的内容,大抵是业国去年颁下的新政,对他们这些人是否友好,或是附近哪里的大户听戏舍得给钱,何处的匪类猖獗,说着说着,还说起了一些个江湖传闻,一个个说得似模似样,亲身经历过一般。

戏班的班主,是个不苟言笑的矮个老头,戴着绣金边的瓜皮帽子,一身穿得灰扑扑的锦袍,打着几个补丁,揣着手坐在里屋的炕上,抿着嘴不发一言。

炕上除了这矮个老头,就有一对长相出彩的年轻男女,两人依偎在一起,那女子披着花花绿绿的大被,怀里襁褓里包着个刚出生不久、皱巴巴的小娃娃。

炕沿边放着一个铁盆,一旁散落着带血的剪刀、脐带等物。

“芸儿,你看她多像你啊,长大了准能和你一样漂亮。”那年轻男子清秀未脱稚气的脸上,带着轻柔的笑,对那女子说道。

“呵。”

哪知道此言一出,炕上的矮个老头却微微睁眼,突然冷笑一声。

年轻男子眼角闪过一丝不悦,皱眉看向矮个老头,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生出个赔钱货,还害得整个班子耽误在这破村子里,这几条鱼可是上好的回江鲫,在外面一条能卖上二两银子,就这么给她炖了,亏我还想养着生鱼苗呢......”矮个老头却眼睛都不睁,絮絮叨叨起来。

“爹......”

那年轻男子叫了一声,矮个老头恍若未闻。

“爹!”

年轻男子的声音大了些,再次开口:“春儿生娃这么辛苦,您板着个脸做什么?闺女怎么了?我黎大茂就喜欢闺女!不就是几条鱼么,以后我还你十条!”

里屋的交谈声一时尽数消失,变得肃静下来。

矮个老头也止住了话语,面色阴沉下来,猛地回过头看着年轻男子黎大茂,眼带怒意。

黎大茂自知情急下顶撞了老父,也低下头去,看向襁褓里的婴孩,无视了矮个老头的目光。

父子俩皆是一言不发,可彼此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戏班中其他的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龄与矮个老头差不多的是站起身来,就要出言规劝。

“班主,少班主他也是......”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在门外响起。

混着屋外的风雨声,这敲门声仍显得突兀。

戏班众人纷纷将目光移转,看向外屋紧闭的门,一个个面色皆是有些变化。

这么晚了,还这么大的雨,会是谁?

“莫慌,应当是避雨的罢,毕竟这院子里,除了那三个强人占的屋子,也就是咱们这屋子最完好。”矮个老头出言安抚众人道。

随即,矮个老头回身看了看里屋封死的窗子,又瞥了眼自家的儿子儿媳,指了指地下两个年轻面孔。

“阿秋,小素,你俩去看看。”

阿秋和小素都是半大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应下班主的指派后一并起身,便来到了外屋的屋门后。

“谁啊?”

面色黝黑的阿秋,站在门后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

“里面可是黎班主的戏班?老夫金鹰镖局石冲,还有镖局的几个弟兄,再有就是河阳城来的裴渊小兄弟、百通商会的赵管事,风雨甚大,夜路难走,我等寻思着来村子里避避雨,还请黎班主行个方便。”

阿秋与小素闻言,皆是回身看向也追了出来、正在里屋门口站着的矮小老者。

矮小老者闻言微松口气。

金鹰镖局他听说过,老镖师石冲也是远近闻名,加之眼下外面的确昏天黑地、风急雨骤,这位老镖师带人回返再正常不过。

“哈哈!原是金鹰镖局的石冲石老哥!阿秋,小素,快开门。”

矮小老者,也即是黎班主招呼一声,换上了一张笑脸。

吱嘎......

两个半大小子拉开房门,便见外面门外的雨幕中站着十来道人影。

领头的花白头发老者身材高大威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抖落几下身上的雨水,上前抱了抱拳。

“哎呀!黎老弟,石冲在这里替镖局小辈们谢过了!”

石冲被雨水泡得发白的面庞,挤出灿烂的笑容:“也就是这帮子小辈们练武不勤,要是就老夫一人的话,这雨再大,老夫在外面站一夜桩功就是,还能精进功力......唉,现在的年轻人,心浮气躁啊,真不似咱们当年能吃苦喽!”

“此言甚是有礼!唉,这帮年轻人......”

黎班主摇摇头,应和一声,便将石冲带进了里屋,两人热火朝天的交谈起来。

跟在这位老镖师石冲背后进屋的,除了金鹰镖局的几人,就是百通商队的一位赵姓管事,和此时面无表情、一身被浸透灰衣的裴渊。

裴渊走在最后,进来后顺势将外屋的门带上,打量几眼地上几堆戏班道具,扫了眼两个戏班的半大小子。

镖局除了石冲之外,此时未失散仍在场的共有七人,除了那唤作‘晴儿’的女子之外的六人,还有一位镖师、一个趟子手和四个身强体壮的护卫。

在年龄较小、清秀似女孩的趟子手之外,也就是那百通商会的赵管事略显单薄了。

其他的人,包括裴渊在内,皆是一身肌肉扎实、身形健壮。

哪怕晴儿也是如此。

这与河阳县丞那位三夫人同一个小名的女子,一双长腿粗壮有力,被雨水粘在皮肉上的衣物下,可见凹凸的身形上肌肉块垒分明,偏又多了几分女子的秀美,使得此女看起来尤为出彩。

戏班阿秋、小素两个半个小子,略有些紧张的看着众人,对视一眼。

“先说好,你们占外屋,我们占里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至于那位石老镖头......就算了。”

阿秋吞了口口水,快速丢下这句话,就与小素两人快步进了里屋。

外屋的众人稍作沉默,镖局的众人便围着晴儿此女,聚成了一拨,席地而坐,占了靠近里屋的地段。

百通镖局的赵管事长长吐出口气。

他一双绿豆小眼看看里屋昏黄火光照耀的镖局众人,又瞧瞧裴渊,也来到镖局众人一侧,席地坐下。

裴渊并未管旁人。

他一入外屋,就抱着膀子靠在两颗一侧墙壁上,眉眼稍低,似在思索着什么,又似只是在休息。

黑暗中。

晴儿缩了缩身子,扑闪着亮晶晶的美目。

她听着身旁几个镖师的交谈,看着那独自待在一遍、气定神闲的裴渊,那张被雨水泡得略白的精致脸颊上,多了一丝好奇之色。

“晴儿侄女,李达镖师,你们生堆火烤烤衣物,可莫要染了风寒,这大雨不定什么时候停哩......”里屋的门被推开,老镖师石冲持着几根燃着的木块,走了出来,交给晴儿和那镖师打扮的中年男子。

不多时,一堆火就被镖局众人生起,外屋的寒凉似被驱散了些。

“那位裴兄弟,不来烤烤火吗?”晴儿再次抬头,看了眼那靠着墙,一动不动的裴渊。

“不了,谢过姑娘好意。”裴渊淡淡回应。

“晴儿姑娘也是一片好心,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那百通商会的赵管事,本来就偷瞄了好几眼火光下凹凸的曼妙女子晴儿,此时眼神微酸的看了眼裴渊。

说着,这赵管事就顺势凑了上去,给镖局众人陪着笑,也烤起了火。

“赵管事,你们百通商会这次来的人可不少,眼下与他们失散了,你不就担心?”晴儿也并未阻拦,巧笑依然的与赵管事说起话来。

“嘿,我担心他们?马、值钱的东西他们手里,他们还有高价请来的武师护着,怎会出事?对了,晴儿姑娘,你们镖局这趟......”

赵管事面露喜色,看着美人白皙的面容,皱着眉头,一脸深沉的与其说起话来。

裴渊靠着墙,心中一阵阵的发沉。

他先前已尝试过离开这荒村。

可他当时往北走,却是总是不知不觉的回到先前那片参天大树旁!

就好似传说中的鬼打墙一般!

可他是有着真气护体的道人,怎么会被鬼邪恶灵如此轻易的迷惑?

第一次走回那片参天大树旁,裴渊就是心下咯噔一声,知晓这次是不知不觉着了道了。

就这么重复走了七八遍过后,他最后一次回到那片参天大树旁的时候,遇到了这帮金鹰镖局之人,被那老镖师石冲相邀同行。

他自我觉察,这么闷头往外走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也就应了那老镖师石冲的邀请。

‘这里......’

裴渊微微转头,顺着外屋房门的缝隙,看着黑暗夜幕下呼啸的风雨。

他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莫非是那位临师兄曾言的诡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