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在身旁刮过，站在轿子旁的赵大少，看向裴渊的眼神下意识地有些畏缩。
几乎看见裴渊的同时，年少时给裴渊做跟班、被其呼来喝去的记忆，便浮上他的心头。
可旋即，他想起如今裴家的现状，眼神微动，畏缩一扫而尽。
一时间，赵大少的心思转了又转。
不待裴渊回应，他挥手让老鸨退到一旁，一边朝着裴渊走来，一边笑道：“听说裴兄去山上做道人了？怎么，这次是回家探亲？”
裴渊淡淡地看了走来的赵大少一眼。
方才听到轿子里的公鸭嗓时，他就已听出了此人的身份。
此人唤作赵泉，乃是五石城几个本土家族中，赵家的三少爷，曾经是他的跟班。
他出身的裴家，当年在五石城几个家族里权势最盛，连着两任五石城城卫军大统领，都是裴家出身。
而他作为裴家的大少爷，在五石城的地位极为尊崇，几乎是‘少爷’辈的第一人！
可这，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哪怕把整个五石城连带着所有人畜卖掉，也换不来他此时百解囊中，十分之一的身家。
这也是为何他出身的裴家，前些年作为五石城第一家族，仍不能给身在善远观、身为善远观入室弟子的他多少支持的原因。
世俗与修行界，几乎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
面对走来的赵泉，裴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点点头：“赵兄，多年不见......”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那个娃娃脸的侍女。
这唤作小蝶的娃娃脸侍女，见他看过来，赶忙低下头行礼，稚嫩的脸蛋微红。
裴渊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记得，这唤作小蝶的侍女，是他们裴家一位老仆的女儿，小时候他还抱过。
得益于其长着的娃娃脸，与二三岁的时候，仍有很高的相似度，裴渊这才能将之认出，倒是这小妮子，还能记得他，记事当真算是早的了。
‘莫非，家里已败落到了买府里奴仆的程度？信里可没提此事......’裴渊目光微闪。
这时，赵泉已吱嘎吱嘎的踩着雪，来到裴渊身前，回眸一扫，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变得严肃。
“小蝶！还不快跟上来，还在那里戳着做什么？怎么，也想像你姐姐一样，被卖去春风楼吗？”
赵泉不悦的吼道。
那娃娃脸侍女的身形一紧。
按照律法，如她这样被主家卖了一次的侍女，地位比寻常的奴仆还不如，买主是有权利随意处置的！
她脸色都吓得煞白，小跑着奔了上来，来到赵泉的身后。
只是这小丫头身上穿着的那件绿袄，似不怎么保暖，寒风一吹，就冻得哆嗦起来。
“裴兄，下人不懂事......”
赵泉抚了抚身上的厚厚大袄，又换上那副笑眯眯的脸，看着并没有什么反映的裴渊。
他眉头一挑，道：“裴兄还没认出来吧？这是你家那个给你做过奶妈的老仆，叫什么来着......呃，对了，叫梁婶，她的女儿......三年前你家拖欠我赵家的丰远商号一笔银子，拿了府中的奴仆抵债......”
裴渊眼皮抬了抬，冷冷地看了这带着假惺惺笑容的赵泉一眼。
“裴兄，你是不知道啊！养这批不听话的刁仆，可是让我赵家......”赵泉还在滔滔不绝。
站在这位曾经需要他仰视的裴大少身前，说得其哑口无言，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飘飘然。
以往记忆中的屈辱都被洗去。
突然他有些索然无味。
现在他还是赵家的赵大少，而眼前这个裴渊，只是个破落户出身的野道人！
此人和他，已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种人，与城外遍地的饥民，没什么区别，他又何必因当年的事与其置气呢？
赵泉意兴阑珊，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赵泉，你想死？”
可这时，裴渊却皱眉问了一句。
赵泉的神情陡然凝固，脸色有些呆滞的看着裴渊，回过神来唰的后退一步，一脸冷笑。
“哼，裴渊！你还以为是当年吗？”
看着裴渊那看向自己，却如看死物的淡漠眼神，赵泉的神情几乎一瞬间，就狰狞起来！
就是这种眼神！
当年他还是个流鼻涕小屁孩的时候，就被裴渊这种看世间万物皆如看死物的眼神，吓得尿裤子过！
“看看，这是你奶娘的女儿！”他反手一巴掌抽在娃娃脸侍女小蝶脸上，打得小蝶扑倒在地，脸颊迅速肿起一个巴掌印。
而后，赵泉一拍手，招来后面的四个轿夫，脸色异样红晕的大吼道：“你不是有武功吗？信不信，今天老子就让人把你手筋脚筋挑了，丢雪地里让那些饥民啃食！”
这边的动静，几乎是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不止是附近排队的人、叶郡之人，守卫在附近的一队城卫军，也被吸引了过来。
城卫军领头的，是个秃顶的刀疤脸汉子，四十岁左右模样，孔武有力，一身花色轻甲，腰间挎着长刀。
他看着脸色通红的赵泉，和地上的侍女小蝶，又瞥了眼裴渊，眼神微有些惊讶。
只是看了眼裴渊，刀疤脸城卫军就毫不客气地扭头对赵泉道：“赵大少，如今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要教训家仆，回家去教训，这是五石城的城门前，不是赵府。”
说着，刀疤脸城卫军，吩咐左右城卫军拔出刀来，将赵泉与其四个摩拳擦掌走上来的轿夫，和始终未用动作的裴渊一并围住。
赵泉的脸色更加涨红。
“孙统领！行，今日之事，赵某就给你一个面子！不过这寒天学弟，赵某受不住了，你这就放赵某进城！”他眯眼盯着刀疤脸城卫军，又看了眼雪地里身形都未动一下的裴渊，高声开口。
刀疤脸城卫军，眉头紧皱。
半晌，他隐晦的看了眼一旁，那一身道袍打扮的裴渊才舒展眉头，点头道：“可！”
“放赵家三少爷赵泉进城！”
有城卫军开道，赵泉仰起头，未再看裴渊一眼，趾高气昂带着四个轿夫，和地上爬起来的侍女小蝶，就往城门洞走去。
“凭什么！”
“我们排队排了这么久，让一个后来的先进？”
“就是就是......”
队伍众人皆是面色不好看的议论起来，可看看甲胄在身的一众城卫军，也只敢低声抱怨。
其中倒是有一个戴着斗笠、身段婀娜的黑衣女子，冷笑一声，就要上前。
却是被其身侧的男子拉住手腕。
“堂主交代过，莫惹事。”男子凑到斗笠旁，低声劝了一句。
“哼。”斗笠女子轻哼一声，手臂劲力一震，令男子的手不由撒开，却也放弃了出头的想法。
听着周围压低声音的议论，并未上轿、徒步踏雪的赵泉越发得意。
虽说，赵家在如今的五石城几个大家族，也就是排名末尾。
但入城必须排队的规矩，可是从郡都那里传出来的，乃是为了加强盘查，防止数量过巨的饥民入城。
五石城附近几城都须遵守，就算是如今五石城最显赫的韩家那位少爷，也不例外！
而他，今日能不必排队就入城！
且，还羞辱了一番当年的风云人物，裴大少！
待回到内城，定要雇几个说书的好好吹嘘一番......
想着想着，赵泉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几个彩旗帐篷，这些叶郡女子，可都是出身不错、保养得当的富家女，会的可多，堪称尤物......
就这么老老实实在外排队，未必不好，可挨个尝尝那老鸨说的处子尤物，是什么滋味。
都怪那姓裴的！
赵泉目光斜瞥，看向裴渊。
他心中暗道，待这破落户、野道士入了城，回了早就破败的裴家，看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回，定要好好设计、炮制这姓裴的一番，以抱当年之‘恩’！
至于这姓裴的，是进了哪个道观，那道观会否为了这姓裴的，前来报复，赵泉根本不在乎。
除了眼下五石城中，不论内城、外城都盛行的‘白水教’外，他可没听说，望郡千里之地，有什么大型的道观、教派。
都是些需要富户供养的小道观罢了，他赵家身家巨富，还能怕一个破道观不成？大不了捐些香油钱！
看向裴渊的这一眼，赵泉心思浮动，莫名觉得眼前好像有白光在闪。
这白光是什么？
他有些疑惑，凝神看去......
身旁四个有些身手的轿夫，一把丢下抬着的空轿子，口中连声爆喝。
“少爷，小心！”
“贼子，你敢伤我家少爷......”
赵泉没有内劲在身，五感迟钝，无法发觉什么，可他们四人都是有内劲的，自然瞧见了，那打向自己少爷的，是一捧雪粒！
只是这捧雪粒，飞过来的动静也太大了些.......
那丢出雪粒的人，竟是将一把雪粒打出了破空声！
咻！
噗噗噗！
雪粒在半空中就因与空气高速摩擦，化作了一滴滴的水，又蒸发成了一道水汽！
远观的旁人严重，只见到裴渊的手指轻动，下一刻，就见一道白气匹练呼啸一声，发出犹如兽吼的尖啸声，朝着赵泉压下！
两个轿夫口中怒喝，刚各自有半个身子，挡在赵泉身前。
旋即，就被劈头盖脸、带着难以熊蓉的冲击力之白色水汽，打穿了衣服、内甲，贯通了血肉之躯，身形剧震着，倒飞而出！
染红的白色竖起，在两个轿夫背后开出大片血洞，余力不绝，裹着热血打向赵泉。
却有锵的一声拔刀声响起！
一道黑影自旁而来，挡在了面色扭曲的赵泉身前，手中长刀一转，雪白刀光划出一个半圆！
大片的白色水汽，竟是被这一刀挡了下来，未有半分穿透刀光！
“裴家少爷，下手未免太狠了些。”刀疤脸城卫军，也即是那孙姓的统领，挡在赵泉身前。
他持刀的手微微颤抖，身下吃惊不已，虎口都被震裂开一道血纹。
内劲大成的他，挡下这裴家少爷看似随手的一击，竟还如此吃力！
这位裴家少爷，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种地步？
至少，还在他之上！
怕是只有将‘铁鹰劲’敛到了圆满层地的大统领，才能与这裴家少爷相比！
两个冲向裴渊的轿夫，也是急忙止住脚步。
二人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已没了气息、半身都是血眼的同伴，两人脸色发青地对视一眼，不发一言的后撤，回到赵泉身旁。
险些被一道水汽打死的赵泉，这时才从因突变引发的呆滞中回过神来，剧烈喘息着后退。
他看看地上两具凄惨冒血、半身稀烂的轿夫尸体，手指颤抖，指向裴渊：“裴......裴渊！你敢对我出手？你完了！你裴家完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裴家昨日还在东拼西凑地借钱，老宅都已经抵给我赵家钱庄了.......”
一旁娃娃脸侍女小蝶，也是被地上两具凄惨死状的尸体，吓得失神，跌倒在雪地里。
围观众人中传来惊呼、呕吐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隐晦的叫好.......
裴渊并未搭理旁人，而是上下打量几眼挡在赵泉身前的孙姓统领。
“孙小七，你混得不错啊，十年不见，竟是从我裴府的小厮，混到了如今地步。”裴渊目光奇异，笑吟吟的看着孙姓统领。
他这才认出来，这孙姓的城卫军统领，是曾经在裴府做工的小厮，家中排行第七，唤作孙小七。
“......少爷。”面对裴渊那‘古怪’的眼神，孙小七突然有种头皮发麻之感，低头道了声。
他面色有些难看。
人的心理，很多时候都是相似的。
面对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裴家大少，孙小七，也有些与赵泉相似的心理。
但终究是不同的人，孙小七并没有什么针对这位曾经裴家大少的心思，更何况，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位裴家大少绝不简单。
赵泉神情突然一震，低头又看了眼两个轿夫的尸体，扭曲的苍白面容咧嘴一笑。
“哼！孙统领，你还在等什么！和暴徒竟然敢在城门外杀人，当真是取死之道，你还不速速带人将之围杀......呃！你......”
“住口......”孙小七微微扭头，就要开口呵斥，却是瞳孔猛地一缩。
呼！
只见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那裴家少爷竟化作一道白影闪烁而至，已是到了身前，一指虚点赵泉天灵盖！
金光如雾，透指而出！
噗！
只见那赵泉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天灵盖就已碎如粉末，连带着其头颅，都被这一指头打成了血雾！
雪地里，血雾飘散的背景下。
“小七，你方才说什么？”裴渊仍旧带着笑吟吟的看向身旁孙小七，开口问道。
孙小七张了张口，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裴家少爷......身法怎么会如此可怖！那金光是什么？怎会有如此威力......
孙小七心乱如麻，而裴渊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心下骇然。
“对了，方才你出手之时，贫道觉察你体内有阴气盘踞，从哪里沾染的？近日，莫不是进过哪处诡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