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风雪势头渐缓。
不过下了几日夜的大雪，已是平地积了几尺厚，五石城内的百姓出门都难。
是以哪怕风雪小了些，这座占地百里的县城，街头仍不见什么行人，只可见清雪的城卫军，和寥寥无几开着门的铺面。
因此，就在城门前赵家大少被生生毙杀之事，并未在城内引起太大的轰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城南，城卫兵大统领方渔府邸。
一座修建富丽堂皇的大宅内。
占地二三十丈的迎客厅，毗邻着一条长廊，站在长廊上俯瞰，便可见一片假山、水塘、亭台，水塘已被冻住小半儿，未冻住的部分，也覆了一层冰晶，有三两尾鱼儿迟缓的游动。
厅内，四个容貌清秀的粉裙侍女在一旁伺候着，中央处一张丈五的大桌上，走兽、海味、禽鸟和诸般山珍，冒着腾腾的热气。
坐在下首位的城卫军大统领方渔，借着酒意，小心打量着一旁主位上，一袭道袍的裴渊。
这大桌之上，除了大统领方渔、被其宴请的主角裴渊，就是其手下几位小统领之一的孙小七。
孙小七此时低着头，丝毫不敢去看裴渊，更不敢动一下筷子，正襟危坐，脸上带着恭敬。
先前裴渊站口张口叫破，孙小七体内有阴气盘踞后，他便立时知晓，这位做了道人之后，怕是真学到了传说中的仙法！
也只有修了仙法，才能不必与他什么接触，只一眼扫过，就察觉到阴气！
否则哪怕如大统领方渔一样，修炼内劲到了圆满地步，仍然没有半点儿可能，这般敏锐的察觉到阴气，非得耗费大量的内劲，经过仔细探查，就这，最后才能模模糊糊的得出一个不怎么准确的结果。
前些时日，他被征调进那处诡异的战场，战友十损八九，他虽侥幸活下命来，但时常觉得浑身发冷，不时就会冷的无法动弹。
回到五石城后，他就寻了大统领方渔，里里外外查探了不下十遍，才确定体内的确有一股阴气盘踞！
孙小七心思复杂地抬眼，看向裴渊。
为了解决这股盘踞阴气，他可谓是绞尽脑汁，寻遍了五石城内外的奇人异士。
然而皆是没有驱散半点儿，反倒是害死了好两个城外大村子里的‘神婆’，闹出不少麻烦来，他被弄得心里交瘁，甚至已存了些许死志！
不过，这位既然身怀仙法，那是否能够......
“哈哈哈！”大统领方渔，阔面方鼻，十分豪爽的样子，看着裴渊大笑几声。
方渔一撩身上袍子，端起酒杯，一脸正色的对着裴渊，道：“听闻裴道长，十年前毅然决然的抛下荣华富贵，前往山上道观修行，而今苦心不负，终于修成，方渔一介武夫，就不多说什么了，先干为敬！”
咕嘟！
方渔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裴渊坐在主位，并未端杯，只是侧过目去，淡淡的看了眼这位城卫军大统领。
他在城门外杀了那方泉后，本以为会惹来一些麻烦，但也并没有如何在意——是那方泉多番挑衅，他才将之毙杀，合情合理。
若是有人跳出来为其出头，一并料理了就是。
这对于身怀修行之法、已至养气境中期的一个善远观道人来说，不过是见芝麻大的小麻烦。
毕竟善远观乃太微剑宗下院，而业国不过是太微剑宗下辖的，如尘沙数小国中的一个罢了。
善远观的入室弟子只要不做出屠城等大肆杀伤凡人之举，哪怕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在这业国也没有哪条律法能够惩处。
彼时的城门前，在场的城卫军见他毙杀赵泉，的确是要拔刀擒下他，却被孙小七喝止。
随后他便在孙小七的再三恳求之下，暂且留步城门洞，待得他去通传城卫军大统领......
裴渊眉头一挑。
他开口道：“裴某方外之人，杀那赵泉不过私人恩怨，未屠戮百姓，大统领命人将裴某请来，应不是要治罪下大狱吧？”
说话的同时，裴渊端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看着清凉的酒汤，轻轻抿了一口。
酒有些烈，但滋味不错，纵然他喝不惯酒，也能品出这酒绝非凡品，多半是这位大统领珍藏已久的酒。
大统领方渔额上立时冒出了冷汗。
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退后半步，强笑道：“说笑了，裴道长说笑了。”
“小人不过一介凡人，怎敢给仙师治罪？这若是让郡首知晓，全家每人长上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天可怜见！
他前段时日才上任，至今不过一月。
而他的前任，那位武功比他还高的五石城城卫军大统领，就是言语间得罪了那位前来解决诡域的仙师，被隔空摘掉了脑袋，当晚其全家并同家养的几条狗、一窝鸡，就整整齐齐的一并去了。
就连宅子，都被一阵不会被水熄灭的火，给烧成了一片灰烬！
他本是郡城的武官，来上任之前，就被郡首特意叫去训了话，告诉他绝不可得罪任何一位过路仙师......
这些过路的仙师一个个神通广大，毫不在乎他们这些凡人的性命，若是得罪了哪怕一位，明年的今天，他坟头估计都长草了！
大统领方渔心思急转。
“实不相瞒，小人之所以将裴道长请来此处，是要献上不久前得来的一件宝物！”
说着，大统领方渔站起身。
在孙小七古怪的目光下，这位大统领方渔的腿肚子有些转筋，动作有些怪异的来到一旁窗边青瓷大花瓶的后面，取来一个木质的精美盒子。
“哦？”裴渊放下酒杯。
他看着那精美的木盒，眼前一亮，很是意外。
这木盒长有四尺，宽三尺左右，高度大概半个手掌，木质为红色，其上雕刻着极复杂的混乱图案。
最重要的是，裴渊能清晰地从这木盒里，感受到一股不弱的灵机波动！
天地万物，皆有灵机内蕴，不过大都少的可怜，不可利用，而其中能散发纯粹灵机波动的，必是天生地养的宝物无疑！
且在方渔取出这木盒之前，他根本对这木盒的存在，没有任何的感应.......
‘莫非......是这宝物自晦？’
裴渊猜测着，心中虽有些激动，面上却并未表现出分毫，只是点了点桌子。
“大统领放下吧，裴某回去之后，自会查看。”他语气仍然平淡，再次端起酒杯。
方渔不疑有他，两手捧着将那木盒，放在了裴渊的左手边。
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沉闷下去。
半晌过后，直挺挺站在桌旁的方渔，实在憋不出什么话来，才带着暗示瞥了眼孙小七。
孙小七迎着自家大统领的眼神，暗自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开口。
“少爷，您先前点破小七体内阴气盘踞，不知，可否助小七将这股阴气化去？”孙小七神情从僵硬迅速转化为自然，带着讨好的笑，看向裴渊。
裴渊又抿了口酒，一手按在身旁木盒上。
神念自掌中而出，于木盒中一扫而过。
‘嘶......这是！’他的眼底喜色更浓，心中一动，将木盒收入袖袍里的百解囊。
‘竟然是一株年份至少三百之数的大药......已经有二阶了，且还是药力温和、能直接服用的大药！’
‘只是回趟家，真真是天助我也！有了这物，不日便能再次尝试突破养气后期！’
他感受着体内胜过以往数倍的真气，想起那黑衣马脸青年的强横，对于突破到养气后期，万分期待起来，不由得归心似箭，立即就想回到家中，寻个静室闭关。
不过，还是先解决了眼前之事。
既然拿了人家的东西，他也不会推辞，也不会仗着所谓‘仙师’的身份，强行霸占。
他先是看向孙小七，道：“小七，你且过来。”
“是！少爷！”
孙小七一阵激动，腾得站起身，恭敬地来到裴渊身旁。
许是怕裴渊够不到，他还贴心的蹲下身，使得裴渊只要一垂手，就能按在他的颅顶。
“侵入你体内的阴气，主要盘踞在部分脑颅、脊后，若是不行拔除之事，不出半载，阴气必然彻底入脑，彼时哪怕不死，也定然会变成傻子。”
裴渊语气平淡，却说的孙小七额头冷汗津津。
他未必没有料到，阴气入体后的情况，会越来越差，但以往还是会安慰自己，情况应该不会更差了......
此时被裴渊点破，他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充盈体内的劲力都好似变得冰冷起来。
“先前城门前，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裴渊一抬手，一股红光便自掌中而出，如化作一道光张，强行将孙小七扶了起来。
孙小七只觉一股沛然巨力，加之己身，根本不容任何抵抗。
他不由得站起身，惊骇地扫了眼几乎盖住周遭的红光，看看裴渊，欲要张口，又将目光投向方渔。
一旁的方渔看着裴渊透掌而出的红光，只觉心惊肉跳，神情更加恭敬，低埋得更低。
他苦练内劲几十年，才在两年前达至圆满，可饶是如此，内劲也只能透掌不过两三寸。
与眼前这位裴道长的手段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孙统领，裴道长问你话呢，你还不如实回答！莫要耽搁裴道长宝贵的时间！”方渔感受到孙小七的目光，眼皮跳了跳。
孙小七看着自家大统领，那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神态，深吸一口气。
他真切的意识到。
裴家这位大少，不同了。
以往其虽说是五石城第一家族的少爷，但也就是一个偏远小城的纨绔子弟而已，其家族最大的支柱，就是上上位城卫军大统领。
而今，这位裴家大少，只是简单坐在这里，就让新任的城卫军大统领，怕得不断颤抖。
看样子，已经是恨不能将之供起来，这实在是......时移势迁！
他迅速找回了自己的身份。
“回少爷的话......”他扑通就跪在地上，“小七一月半以前，曾被郡城那边的‘缉刑司’抽调，前往望郡的五摊城执行扫尾任务，主要就是收敛一处战场上的残肢断臂、骸骨遗物，处理一些......一些......”
说到这儿，孙小七好像找不到准确的说辞。
他天了天嘴唇，才眼带恐惧的说道：“一些虽有人形、兽形，却长得很是可怖的影子。”
听到这里，裴渊眯了眯眼。
“影子？”
“具体什么样的影子？”他追问了一句。
不过看着孙小七一脸迷茫恐惧，嘴里磕磕绊绊的吐出一些无用词汇，他摇了摇头。
“记不清了，就不必说了，继续说前面的事。”裴渊一手按在了孙小七的肩头。
孙小七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自被按住的肩膀钻入体内，打了个寒颤，便觉体内的内劲，竟是顷刻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那股冰凉的气息，在他的体内游走一圈，感受到冷意的他，突然有种强烈的轻快感！
孙小七仰头看了眼裴渊，见其漠然目光，又赶忙低下头。
他组织一番语言，深吸一口气，接续道：“打扫完那边的战场之时，与我同去的，那些其他地方来的几百城卫军，大部分都被突然暴动的影子吞了。”
“我们剩下的几十人，是在一位姓郭的仙师救援下，那之后，我就回到了五石城，可回五石城第三日的晚上，我浑身就一阵阴冷，阵阵地毛骨悚然，好像，好像在自己家中看到了一道诡异的影子！”
“是这样吗？”裴渊听完孙小七的叙述，突然指了指一旁，那印在地上的影子。
孙小子的位置大概是迎客厅正中，侧面就是门窗，微暗的天光照耀下，他本来淡淡的、只能看出轮廓的影子，竟飞快清晰起来！
孙小七的影子蹲在地上，背上竟是站着一个，没有半点儿人形的影子。
不止体型极长近乎四米、四肢更是细长如同筷子，就连那尖尖的脑袋，都坑坑洼洼一片，完完全全是一只畸形怪物的影子！
孙小七只是顺着裴渊手指，看了一眼，就骇得身形一颤，理智尽失，连滚带爬就要躲。
“是......是那道影子！它跟着我，它一直都跟着我......”孙小七心中被那种阴冷感占据，脑海中浮现种种幻象，看着那道细长银子，吓得涕泪横流！
他试图后退，可下身子都快扭成麻花了，被被裴渊抓住的肩膀，如被吸住了般纹丝不动！
“慌什么？一只诡物残留的气息而已。”
裴渊语气依旧平稳，没有波澜。
他的眼中白光陡然大亮，身上一层红色的真气涌动，自肩膀处，不断灌注到孙小七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