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仪式当天,关中郡署外的青铜漏壶刚滴完第七滴水,王贲府的家仆便捧着帖子匆匆跑来。
红底烫金的拜帖上,“偶感风疾,不便赴会”八个墨字还带着湿痕,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空气微凉,露水沾湿了石阶,远处传来乌鸦低沉的啼叫,仿佛在为这场仪式蒙上一层阴翳。
“通武侯这病来得倒巧。”典客令捏着拜帖的手指微微发颤,目光扫过阶下等候的百余名郡县吏员。
他身上的深绿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脚步声、私语声此起彼伏,像是暗流涌动。
人群里有几个老士族交头接耳,胡须都跟着抖动:“农户当郡守已是荒唐,连王将军都不肯捧场……”他们低声议论时,袖中传来的檀香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不自觉地皱眉。
子阳立在郡署正门前,玄色深衣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那抹跑远的仆役背影,嘴角却浮起极淡的笑意——王贲的抗拒早在他预料之中。
昨日链网曝光通武侯府伪造账册时,他便让人在王贲的终端里埋下了数据追踪符。
此刻那老将军怕是正对着满屏的“可疑行为者”标签摔茶盏,哪里顾得上什么交接仪式。
“时辰到了。”掌礼官的唱喏声惊飞檐下寒鸦。
声音清亮而突兀,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朱漆大门吱呀洞开,匿名农户从门内走出。
他的粗布短褐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皂角味,裤脚沾着未洗净的泥点,可腰间却系着新制的黑色绶带,印信囊在胯间随着步伐轻晃。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穿官服——确切地说,是第一次穿没有补丁的衣裳。
“大人。”掌礼官将青铜虎符捧过头顶。
金属冰冷的触感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木漆与铜锈的味道。
匿名农户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三天前在链网投票时,妻子攥着他的手腕哭:“你疯了?当什么郡守?当年县吏抽你鞭子时,可没见官老爷替你说过话……”此刻虎符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他忽然想起更久以前的秋夜——母亲背着他在田埂上逃税,露水打湿了他的破鞋,而前方是望不到头的黑。
“接。”子阳在旁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鼓槌敲进人心。
虎符入囊的瞬间,郡署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
不知何时围了上百百姓,其中几个老农举着新制的铁犁:“陈阿伯,你可得替咱们多修几道水渠!”人群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窝窝头,奶声奶气喊:“阿公说你去年帮他抢收过麦子!”铁器的金属碰撞声、孩童稚嫩的声音、人群喧哗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雷。
匿名农户的眼眶热了。
他终于明白子阳说的“链网承载人心”是什么意思——那些他曾以为无人记得的善举,都被链网的分布式账本好好存着,在投票时化作千万个支持的光点。
“诸位父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想象中更稳,“今日起,这郡署的门,永远为你们开着。”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子阳望着那道被百姓簇拥的身影,指尖轻轻叩了叩腕间的链网终端。
他能看见终端界面里跳动的数据流:关中郡的人口、粮储、河渠分布正以三维模型展开,连最偏远的村落都标着红色的“需关注”标记——这是他昨夜让链网系统自动生成的治理地图。
三日后的清晨,郡署后堂的竹简堆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匿名农户抬头,见案头的青铜灯树突然泛起金光——那是链网终端启动的标志。
他熟稔地按动灯树的第七片铜叶,面前的空气里立刻浮现出半透明的投影:关中郡上月赋税明细、各乡灾情记录、待修河渠的地理测绘图,像春汛的河水般奔涌而来。
“减免灾户税负……”他指尖划过投影里一片焦黑的麦田标记,视觉中夹杂着干燥的麦秆气味。
“这里是陈家庄,去岁虫灾绝收,可旧制还要收三成租。”
“修建灌溉水渠……”投影转向泾水支流,水汽扑面而来,仿佛置身河边。
“马栏河这段淤塞最严重,得挖深三尺。”
“设立链审监督岗……”他的目光停在“县丞私吞赈灾粮”的旧案记录上,手指摩挲过投影表面,光滑如镜。
“每个乡选三个百姓代表,链网上实时公示每笔开支。”
当最后一项新政输入完毕,整个关中郡的链网终端同时震动。
百姓们看着弹窗里的“新政复核”选项,有人蹲在田埂上用泥块在地上划拉,有人搬着小板凳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讨论,连最耳背的张阿婆都让孙子念了三遍内容,才颤巍巍按了“同意”。
“水渠要绕开村东头的古墓!”第三日晌午,链网突然弹出一条高亮建议。
匿名农户调出地理投影,果然在马栏河拐弯处看到一圈淡青色的标记——那是链网自动识别的先秦古墓群,连墓主的姓氏都标得清清楚楚。
“改。”他指着投影里的河道,“从这里向南偏移半里,绕开古墓,多修一座渡槽。”
消息传回田间时,正在锄地的苏角猛地直起腰。
他望着远处正在调整的施工队,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剑。
那柄剑是他十六岁投军时父亲打的,剑鞘上还留着咸阳之战的刀痕。
可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柄剑的分量,远不及链网终端里那个“满意”按钮重。
“这才是真正为民做主的官员。”他对着同伍的士卒轻声说,喉结动了动,“当年我阿爹被酷吏打死,连状纸都递不进郡署……”
咸阳宫的偏殿里,青铜仙鹤灯的火光被风卷得摇晃。
嬴政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盏中冷茶溅在龙袍上,晕开一片深褐。
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和些许茶渍的苦涩。
“一个农夫,怎能在短短数日内理清政务?”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扫过殿下的冯劫。
冯劫跪在青石板上,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是他第十次向陛下解释链网系统的“历史数据回溯”和“决策推演模型”功能,可陛下的目光始终像刀子般扎在他后颈。
“链网……链网……”嬴政突然将茶盏重重砸在案上,瓷片飞溅到冯劫脚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朕当年修驰道,用了三年才理清各郡粮秣;朕平六国,用了十年才熟悉每座关隘。一个泥腿子,凭什么用三天?”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贲掀帘而入,铠甲上的鳞片还沾着晨露。
他腰间的玉珏撞在青铜柱上,发出刺耳的脆响:“陛下!臣刚收到线报,关中郡的百姓正自发为那农夫立生祠!”
“立生祠?”嬴政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望着殿外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华夏大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那时他还是秦王政,在雍城祭天,鼎中腾起的烟雾里,他看见自己一统天下的倒影。
可如今,那鼎里的烟雾化作了数据流,在百姓的终端里流淌,在郡县的案头翻涌,将他的权柄一点点拆解成碎片。
“陛下。”冯劫小心翼翼抬起头,“臣刚收到急报,巴蜀郡、齐郡、代郡……已有十二郡申请接入链网政务系统,要求推行选举制度。”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缓缓起身,龙袍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他走到殿门前,望着东方天际那座越来越清晰的大鼎,忽然想起子阳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真正的权力,不在玉玺里,而在人心的共识里。”此刻,他终于懂了这句话的分量。
链网终端的提示音突然在殿内响起。
嬴政低头,看见自己的终端上弹出一行金色大字:“关中郡满意度评分:91.7%。”晨风吹来,带起他的龙须冠。
冠上的玉珠摇晃着,将那行字折射成无数碎片,像极了他此刻碎裂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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