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的桂花香飘散在咸阳宫的偏院里,苏言端坐在石桌旁,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对面的项少龙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赵国风物,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苏言,带着探究的意味。
“公子在赵国生活多年,想必对邯郸的市井风情比我更熟悉。”项少龙话锋一转,终于还是忍耐不住的打探,“不知公子可曾去过邯郸城南的‘醉仙楼’?那里的酒堪称一绝。”
苏言心头一紧。
这是个陷阱。
作为“嬴政”,他理应熟悉邯郸,但他实际上从未去过战国时期的赵国都城。
他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迟疑,脑中飞速运转。
“项先生见谅,”苏言轻啜一口茶,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我虽在赵国长大,但养父家贫,鲜少入城。即便去了,也多是随他贩卖柴草,哪有闲情饮酒作乐。”
项少龙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笑道:“公子谦虚了。不过说来有趣,我在赵国时曾听闻一位与公子同名少年的事迹,还以为是公子您呢。”
“哦?”苏言挑眉,“何等事迹?”
“据说那少年精通算术,能解‘鸡兔同笼’之题;还懂天文,预言过日食。”项少龙直视苏言的眼睛,“最奇的是,他常说出一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如‘社会’‘经济’之类。”
苏言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项少龙分明是在试探他是否也是穿越者。
这些描述简直就是在说一个现代人。
他必须万分小心。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苏言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不过项先生说的这些,我倒从未听闻。养父只教我最简单的识字明理,那些玄妙之术,恐怕是方士之流所传吧。”
项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公子可曾听说过‘地球是圆的’这种说法?”
苏言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
他强自镇定,露出困惑的表情:“地如何能是圆的?岂不人都要掉下去了?项先生莫要说笑。世人皆知天圆地方的道理。”
“是在下唐突了。”项少龙微微低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怀疑,“只是偶然听一位异人提起,觉得新奇罢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言知道项少龙没有完全相信他,但至少暂时打消了对方最危险的猜测。
他必须转移话题。
“项先生见识广博,不知对当前秦国朝局有何高见?”苏言刻意压低声音,“我刚回咸阳,许多事尚不明了。”
项少龙眼中精光一闪,似乎看穿了苏言的意图,但还是顺着话题答道:“公子明鉴。眼下秦国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对外,六国虎视眈眈;对内,华阳夫人与阳泉君势力庞大……”
“依先生之见,我当如何自处?”苏言追问。
“公子乃当真大王长子,名正言顺。又有为秦质赵的奇功?”项少龙意味深长地说,“只需静待时机,广结善缘,自有水到渠成之日。”
苏言听出了弦外之音——项少龙在暗示历史上嬴政会顺利继位。
这个信息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承教了。”苏言拱手,“日后还望先生多多指教。”
“公子客气。”项少龙还礼,又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公子可曾读过《诗经》中‘七月流火’一篇?”
又是一个陷阱。
《诗经》在秦代并不普及,普通少年不太可能熟悉。
但作为“嬴政”,又该有相当的学识。
“略知一二。”苏言谨慎回答,“‘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可是此句?家父……养父曾教过一些。”
项少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公子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这场看似平常的对话,实则暗潮汹涌。
两人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细,又都小心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直到日落西山,项少龙才告辞离去,留下苏言一人在庭院中沉思。
……
“政儿,这些竹简你都看完了?”
赵姬的声音将苏言从思绪中拉回。
他抬头,看见母亲站在书房门口,手中拿着他昨晚批注的《商君书》。
那些批注中融入了一些现代管理理念,或许太过超前了。
“回母亲,粗略浏览了一遍。”苏言起身行礼,“有些地方不甚明了,胡乱写了些感想,让母亲见笑了。”
赵姬缓步走近,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书房中。
她翻看着竹简上的批注,眉头微蹙:“‘法治需与德治并重’‘严刑峻法非长治久安之策’……这些见解颇为新颖,是谁教你的?”
苏言暗叫不好。
历史上的法家主张严刑峻法,而他这个现代人下意识加入了儒家德治理念,这在秦国是相当异端的想法。
“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苏言低头掩饰不安,“养父常说,治国如治病,过猛则伤身。我觉得有些道理。”
赵姬放下竹简,伸手抬起苏言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似要剖开苏言的伪装:“政儿,没想到你有此等才学。”
苏言心跳如鼓,却不敢移开视线:“多亏了母亲这段时间的辛苦。”
“在赵国那些年……”赵姬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带着一丝苏言从未听过的脆弱,“我时常梦见你,却总是小时候的模样。现在你回来了,却像变了个人。”
苏言不知如何回应。
他能说什么?
告诉她真正的嬴政已经死了?
他只是个冒牌货?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母亲……”他轻声唤道,握住赵姬的手,“无论我如何变化,都是您的儿子。”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赵姬。
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明日朝会,华阳夫人要提议立成蟜为太子。你父王病重,此事……不容有失。”
苏言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赵姬突然激动起来,“如果你失败了,我们母子都会死!成蟜不会容忍威胁他地位的人存在!”
“……”
苏言第一次看到赵姬如此失态。
这个美艳而强势的女人此刻眼中满是恐惧,手指深深掐入他的手臂。
“母亲放心,”苏言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赵姬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苦笑:“你知道吗?邯郸的那个假政儿从不会说这种话。他只会发脾气,摔东西……”
“母亲,所以他才是假的!”
“是啊!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可能拥有你身上的王者之气。”
“母亲也不要多虑!有相国大人在,还有项师父,另外秦国以功立国,我们为秦质赵有天大的功劳。”
“哎!希望吧!”
话未说完,她已飘然离去,留下苏言一人站在书房中,冷汗涔涔。
……
次日清晨,咸阳宫正殿。
苏言和成蟜身着正式公子服饰,站在秦王台阶之下两边。
台阶之下的大殿是以阳泉君为首的宗室贵族,另一边是以吕不韦等重臣为首的外客。
王座上,秦王嬴子楚面色苍白,不时轻咳,但目光依然锐利。
华阳夫人坐在嬴子楚身侧,虽已年迈,却气势逼人。
她环视朝堂,缓缓开口:“大王身体欠安,国不可一日无储君。老身提议立公子成蟜为太子,以安民心。”
殿内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华阳夫人会如此直接。
阳泉君立刻出列附和:“华阳夫人所言极是。成蟜公子贤明仁厚,朝野归心,实乃太子的不二人选。”
苏言眼角余光瞥见成蟜,一个面容清秀却眼神阴鸷的少年,正得意地扫视众人。
如果历史被改变,成蟜成为太子,那么“嬴政”和他这个冒牌货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臣有异议。”吕不韦出列,声音沉稳,“公子政乃大王嫡长子,才德兼备,更应继承大统。”
“嫡长子?”阳泉君冷笑,“他流落赵国多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公子政?就算他是,一个在赵国长大的公子,懂得什么秦国政务?或许内心里以为自己是赵国人。”
“阳泉君,那要是按照你的说法,你和华阳夫人都当自己是楚国人了?”
“你……你混账!”
此时秦王嬴子楚突然拍案,殿内顿时安静:“寡人还没死呢!立储之事,寡人自有主张。”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华阳夫人连忙为他抚背,柔声道:“大王息怒。只是国事为重,早日立储可安朝野之心啊。”
苏言知道,此刻再不行动就晚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向嬴子楚深深一拜:“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嬴子楚微微点头:“讲。”
“儿臣年少,确实经验浅薄。”苏言声音清朗,回荡在殿中,“然立储乃国之大事,当以才德为准。儿臣斗胆提议,与成蟜弟各治一县,为期三月,以政绩定优劣。如此,朝野皆可心服口服。”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苏言看到项少龙站在角落,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吕不韦则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荒谬!”阳泉君怒喝,“王位继承岂能儿戏?”
“寡人倒是觉得政儿提议甚好。”嬴子楚突然开口,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公平竞争,胜者为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华阳夫人脸色阴沉,但面对嬴子楚的坚持,也不好直接反对:“大王,这……未免太过儿戏……”
“祖母。”苏言转向华阳夫人,恭敬地说,“孙儿知道您是为秦国着想。若成蟜弟才能胜过孙儿,孙儿甘愿辅佐,绝无怨言。”
这番话既给了华阳夫人台阶下,又展现了自己的胸襟。
朝臣中不少人开始点头赞许。
华阳夫人沉吟片刻,终于勉强同意:“既如此,就依大王之意。不过,”
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两县条件需相当,以免不公。”
“这是自然。”嬴子楚点头,“吕相国,你负责挑选两县,务必公平。”
吕不韦躬身领命:“臣遵旨。”
朝会散去时,苏言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
转头看去,成蟜正阴冷地盯着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苏言读懂了那唇语:“你死定了。”
夜深人静,苏言独自坐在寝宫的窗前,望着满天星斗。
今天的朝会他险胜一局,但更大的挑战还在前方。
与成蟜的比试将直接决定他的命运。
“公子还未休息?”
项少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言回头,看见他手持一盏油灯站在门口。
“项先生深夜造访,有何要事?”苏言保持警惕。
自从上次花园谈话后,他对项少龙始终心存戒备。
项少龙走进来,关好门,才低声道:“公子今日朝堂表现令人叹服。不过……那‘以政绩定优劣’的主意,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出来的。”
又来了。
苏言暗叹。
项少龙仍在试探他。
“项先生过奖了。”苏言淡然一笑,“不过是效仿古人‘以德服人’罢了。”
项少龙不置可否,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所拟的治县之策,或许对公子有所帮助。”
苏言展开竹简,借着灯光浏览。
上面详细记载了农田水利、赋税改革、治安管理等方案,其中不少融入了现代管理理念。
这分明又是一次试探,看他是否能理解这些超前的想法。
“项先生大才。”苏言合上竹简,不动声色地评价,“尤其是这‘以工代赈’和‘保甲连坐’之法,颇有新意。”
他故意用古代已有的概念来解释项少龙的现代理念,既显示了自己的见识,又不暴露异常。
项少龙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笑道:“公子慧眼。不过其中有些想法颇为激进……”
“治大国如烹小鲜。”苏言引用了一句老子的话,“变革需循序渐进。项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有些措施恐怕过于……超前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最终项少龙起身告辞:“公子明鉴。夜已深,在下告退。”
送走项少龙后,苏言疲惫地倒在榻上。
这场智力游戏让他精疲力竭。
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必须小心谨慎,维持这个天大的谎言。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苏言想起自己原本的世界,想起家人朋友,想起那个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二十一世纪。
泪水无声滑落。
“我不是嬴政……”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只是个冒牌货……”
但很快,他擦干眼泪,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公子政。
明天还有更多挑战等着他,他必须坚强。
无论内心多么痛苦,外表都必须无懈可击。
因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丝软弱都足以致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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