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炉氤氲,火光将打坐男子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药渍的石壁上。童子轻推门扉,低声道:“师父,长安师弟求见。”
男子——沉玉天七王之一,苏澈——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沉淀着与“七王”尊号不甚相称的落寞。“让他进来。”声音平淡,听不出波澜。
童子应声退下。门外,庄长安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恭敬行礼:“弟子庄长安,见过师父!”
苏澈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自嘲道:“还是老样子。为师座下十八弟子,也就你庄长安,还记得我这‘七王’的名头了。”
他起身,拂了拂并无灰尘的衣袖,走向案几上的丹葫芦。那“七王”二字,在此刻听来,更像是对自身囚徒境遇的讽刺——堂堂沉玉天七王座,修为却因天地规则锁链,生生禁锢在区区入道三层的末司,寸步难行。
庄长安沉默。师父的痛处,他心知肚明,不忍触及。
“说罢,何事?”苏澈轻叹,指尖已触到冰凉的葫芦壁。
庄长安神色一肃,字字清晰:“师父,弟子查到了——大魔转世了!”
“咣当!”苏澈的手猛地一颤,丹葫芦险些脱手。那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滔天巨浪!
大魔!沉玉天绵延数千年的梦魇根源!五千年前那场席卷沉玉、落主、陨丰、无色四大天方的“大魔乱世”,无数顶尖高手陨落,七王圣主齐出,山河染血,天地同悲!
惨烈之甚,甚至迫使沉玉天意志改易规则,将整个天方化作囚笼……
“当……真?”苏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牙关紧咬,目光如电射向弟子。
“确凿无疑!”庄长安斩钉截铁,“据各方线索拼凑,其转世之身……已逃往紫宣天!”
“紫宣天……”苏澈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看来他转世后,倒还知晓自己斤两,不敢回沉玉天触这‘囚笼’之威!”
“可惜……”庄长安眉头紧锁,声音低沉下去,“师父您,以及所有被沉玉天意志‘钦定’的高手……皆无法踏出此界半步。”他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苏澈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迷茫。沉玉天意志的规则之变,与他的修为倒退,正是那场浩劫的遗毒。
昔年,天方之间本可自由往来。然而大魔肆虐,生灵涂炭,沉玉天意志为自保,不得不筑起无形壁垒,将境内顶尖战力尽数封锁其中,同时也隔绝了外界的进入。
曾经视若珍宝的“七王”尊荣,如今已成禁锢自身的沉重枷锁,荣耀与自由,竟如此讽刺地对立。
“如果……如果时光能倒流……”苏澈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再选一次……你还会替为师去吗?”他问的是那个永远无法归来的身影。
记忆翻涌至魔乱世终结之时。四大天方高手于沉玉天布下绝杀之阵“十绝”,围剿大魔。激战惨烈,二十一位彼岸四至六层的大圣、四位彼岸八层的圣主联手,才堪堪将大魔逼入绝境。
最终,是落主天一位彼岸九层的绝世强者,以雷霆手段将其重创。
大魔垂死遁逃!追击的命令落在苏澈座下大弟子——亥旬身上。
彼时亥旬已是彼岸二层,追杀一个油尽灯枯的大魔,本应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亥旬追出沉玉天疆域,踏入未知天方的那一刻……沉玉天意志改易规则的无形锁链骤然落下!
天地壁垒瞬间隔绝!亥旬与沉玉天的本源联系被强行斩断,道基遭受恐怖反噬,修为从云端般的彼岸二层,一路暴跌至尘埃里的反真九层!
从此,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这,便是苏澈心中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是缠绕他数千年的心魔。
见师父又陷入那沉重的回忆,庄长安心中叹息,默默行礼退下。转身,他目光如炬,直奔沉玉天赫赫有名的——宝器阁楼。
“好姐姐!黎儿姐!开门呐!”庄长安站在宝器阁楼那流转着禁制微光的厚重玉门前,嬉皮笑脸地冲着门内喊,“你家楼主跟我师父可是过命的交情!通融一下,他老人家必定不会怪罪!”
门扉无声开启一条缝,露出一张妩媚却带着几分凌厉的俏脸。
常黎儿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哟,这不是庄大少爷吗?少拿楼主压我。整个沉玉天谁不知道我常黎儿的规矩?莫说是你,便是你师父苏澈亲至,没有楼主令牌,也休想踏进我这阁楼半步!”
“黎儿姐~”庄长安瞬间垮下脸,毫无形象地往常黎儿脚边一坐,活脱脱一副市井无赖相,“就这一次!十万火急!帮帮忙嘛!”
常黎儿被他这惫懒模样逗得噗嗤一笑,眼波流转,正欲开口:“除非你答应……”
“打住!”庄长安如被蝎蛰,猛地弹起,“那事儿想都别想!我宁愿硬闯!”
“哼!”常黎儿俏脸一寒,柳眉倒竖,“那就门外候着吧!”玉袖一甩,砰地一声,大门紧闭。
“嘿!黎姐!别啊!再商量商量!”庄长安拍着门板大喊。回应他的只有门内一片寂静。
耐心耗尽,庄长安眼中厉色一闪:“常黎儿!疯婆娘!开门!再不开,小爷我可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一股刚猛无俦的气势轰然自他体内爆发!反真三层的霸道修为毫无保留!
他沉腰立马,一拳捣出!拳风未至,那恐怖的“势”已如实质山岳,狠狠撞向宝器阁楼的大门!
嗡——!
禁制光芒急闪!大门应“势”而开,却非迎接,一道森然剑光如毒龙出洞,带着刺骨寒意,直刺庄长安面门!
“嚯!玩真的?!”庄长安虽惊不乱,眼中战意升腾。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霸道无匹的劲气,不闪不避,悍然点向刺来的剑尖!
叮——!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指尖与剑尖碰撞处,竟爆开一溜耀眼的火星!仙剑震颤,发出哀鸣,竟被那纯粹的肉身力量与霸道气势死死抵住,不得寸进!
“破!”庄长安一声暴喝,变指为拳!拳锋之上,劲气如狂涛怒卷,带起沉闷的音爆,狠狠砸在仙剑剑脊之上!
咔嚓!噗!
仙剑灵光瞬间黯淡,发出一声悲鸣,寸寸断裂,化作凡铁碎片四散崩飞!
一击得手,庄长安却丝毫不敢松懈,浑身肌肉紧绷,霸道气势凝而不散,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门内幽暗。他深知,这只是开胃菜。
“我看你怎么防!”门内传来常黎儿含怒的娇叱!话音未落,三道匹练似的玄色绸缎,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灵蛇,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分上中下三路,刁钻狠辣地抽向庄长安!
“靠!”庄长安暗骂,身形如鬼魅般急退!
然而,第四道绸缎竟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侧翼,拦腰扫来!他猛吸一口凉气,右脚灌注千钧之力,狠狠踏向袭来的绸缎!
嘭!气浪翻卷!
庄长安虽险险避开要害,却被震得气血翻腾。三条灵蛇般的绸缎已将他牢牢缠住,攻势连绵不绝,虽只三条,却将他这反真三层的霸道英豪逼得左支右绌,完全落于下风!反真五层大能对三层英豪的境界压制,此刻显露无遗!
“几块破布也想困住小爷?给我开!”庄长安怒吼,体内霸道劲气如蛮龙苏醒,疯狂冲刷四肢百骸!
他双臂筋肉虬结,抱拳如锤,在狂暴劲气的灌注下,悍然轰出!
轰!轰!
两条袭来的绸缎被这刚猛无俦的拳劲硬生生砸飞、灵光溃散!然而,最后一道绸缎如同附骨之疽,狠狠抽在他肩背!
嗤啦!
衣衫破裂,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浮现!
“嘶!”剧痛让庄长安倒抽冷气。他眼中凶光更盛,再次抱拳蓄力,却非前冲,而是——转身就跑!
因为门内,又涌出十数道灵光更盛的绸缎,如同遮天蔽日的罗网,席卷而来!
“黎儿姐!你来真的啊!”庄长安怪叫着在阁楼前的空地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速度越来越快的绸缎洪流!
唰!一条绸缎如灵鞭缠上他左臂!庄长安掌缘如刀,蕴含劲气劈下!未等挣脱,右臂又被另一条绸缎死死捆住!
紧接着,更多的绸缎蜂拥而至,如同坚韧的藤蔓,层层叠叠,瞬间将他捆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人粽”,被一股巨力凌空提起,拽入了幽深的宝器阁楼之中。
阁楼深处,庄长安被吊在半空。常黎儿俏脸含霜,素手轻扬,一道道阴寒刺骨的灵力化作无形长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庄长安身上。
“啪!”
“叫你口无遮拦!”
“啪!”
“疯婆娘?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疯!”
“啪!”
……
鞭影重重,庄长安的惨叫声在阁楼内回荡不绝。倒不是他真个承受不住这皮肉之苦,而是心中焦急——他急需几件东西!
“黎儿姐!黎祖宗!看在咱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饶了我这回吧!真有事儿!”庄长安终于“哀嚎”着求饶。
常黎儿冷哼一声,玉手一挥,捆缚庄长安的绸缎瞬间松开。扑通一声,他摔落在地,龇牙咧嘴地揉着身上青紫的鞭痕。
“说!硬闯我宝器阁,到底所为何事?”常黎儿没好气地质问。
“讨几件趁手的宝器呗。”庄长安揉着胳膊,咧嘴道。
“废话!”常黎儿美目一瞪,“来我这宝器阁的,哪个不是讨宝器的?”
“那可不一定!”庄长安眼珠一转,露出促狭的笑容,“听说有不少人,专程跑来,就为看一眼沉玉天第一美人常黎儿姐姐的绝世风姿呢!”
“油嘴滑舌!”常黎儿俏脸微红,白了他一眼,语气却缓和了几分,“少贫嘴!说正经的,要宝器做什么?”
庄长安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神色变得无比凝重:“我找到大魔转世的线索了。他……逃去了紫宣天。”
“紫宣天?”常黎儿美眸圆睁,满是错愕,“你要去紫宣天?!连七王、圣主那等存在都奈何不了的对手,你一个反真三层,去了又有何用?送死吗?”
“没用。”庄长安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为何……”
“因为师父。”庄长安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他心中的结,亥旬大师兄……可能就在那边!这大魔,是唯一的线索!”
常黎儿怔住了。看着庄长安眼中那份为师父赴汤蹈火的决绝,她沉默了。
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跟我来吧。”她转身,走向阁楼深处禁制重重的宝仓。
当庄长安报出所需之物时,常黎儿精致的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青雀葬、灵宝珠、寒茧、黑白阴阳莲、陨云拆……”她咬着银牙,无比肉疼地瞪着庄长安,“庄长安!你是真不跟我客气啊!专挑我压箱底的宝贝下手!”
“嘿嘿,早闻‘万兵青雀’和‘陨云拆’乃当世罕有的圣器,今日竟能入手,多谢黎儿姐割爱!”庄长安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将几件宝光流转的器物收入囊中。
青雀葬,也叫万兵青雀,一根通体青碧、隐有雀鸟刻纹流转的长杆。
看似质朴,心念动处,可随心幻化为刀、枪、剑、戟等诸般神兵!
更难得的是,此器无需灵力仙元催动,仅凭其本身材质与蕴含的兵戈杀伐之意,便有无穷威力,正是霸道修士的绝配!
而陨云拆一方古拙的青铜罗盘,盘面星纹密布,指针幽光闪烁。
此物专克天下阵法,除却那传说中的“创始十二阵”等寥寥几种阵法鼻祖,当世可见的阵法,此盘可破其六成以上!实乃闯荡未知险地的护身至宝。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常黎儿恨恨地跺了跺脚,“何时动身?”
“现在。”庄长安收起笑容,神色肃然,对着常黎儿郑重一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阁楼外走去。
常黎儿倚着门框,望着那道迅速融入晨霭、决绝而去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色,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转身掩上了沉重的阁门。
宝器阁的风波平息,沉玉天另一处幽静的丹房内。
苏澈盘坐于丹炉前,炉火映照着他沉静却隐含沧桑的面容。他试图凝神入定,却总觉心神不宁。突然——
砰!砰!砰!
背后三扇紧闭的云纹木窗,毫无征兆地同时洞开!
凛冽的晨风裹挟着草木清气猛地灌入,吹得炉火剧烈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苏澈的心脏!他倏然睁眼,指间下意识地掐动起繁复玄奥的印诀。
灵光流转,无形的道韵在身前交织推演,仿佛在拨弄着命运那晦涩的琴弦。
推演不过瞬息,苏澈的眉头已紧紧锁死,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中翻涌着惊愕、忧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悸动。
“这小子……竟真去了紫宣天?!”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推演的结果清晰地指向了那遥远而凶险的天方。然而,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那卦象本身——一大阳,一大阴!
阳者,煌煌如日,刚健炽烈,似蕴藏着破开迷雾、拨云见日的契机。
阴者,幽幽似渊,深邃晦暗,潜藏着莫测的凶险与纠缠的宿怨。
这至阳至阴、极端对立却又相互牵引的卦象,在苏澈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也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几乎不敢奢望的火苗。
一个尘封数千载、被悔恨与自责层层包裹的名字,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和渺茫如烟的期盼,猛地冲破了他心防的堤坝,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亥旬!
他那因追击大魔而被隔绝于沉玉天外、道基崩毁、生死不明的首徒!
苏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摇曳的炉火,穿越了无尽星海,死死钉在那未知的紫宣天境。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莫非……这阴阳交汇、吉凶难料的卦象……预示着长安此去紫宣天……真能将我那苦命的亥旬……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