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顺着门缝漫进来时,榷已经在桌边坐了快两个时辰。桌上的茶凉透了,他却没动,只望着窗纸上那道踉跄靠近的影子,指节在桌面捏得发白。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千棵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半边身子都浸在血里。玄色衣袍被划开数道裂口,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血珠顺着裤脚往下淌,在青石地上洇开一串暗红的印记,像他从两断山拖回来的一路伤痕。
他抬头看见榷,愣了一下,随即想站直身子,却被对方冷沉的目光钉在原地。
“咔嗒。”榷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凉透的茶水溅出几滴,“半个月,两断山来回七趟。千棵,你当我眼瞎?”
千棵没说话,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到额角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想绕开榷往里走,却被对方猛地抓住手腕——那只手劲大得吓人,捏得他伤口处的血瞬间涌得更凶。
“真的值得吗?”榷的声音像淬了冰,目光死死锁着他,“为了她,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你见过的守护者那么多,历代树王与守护者,从来都是责任为先,为什么偏偏她就不同?”
千棵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到墙边,背抵着冰冷的石壁才稳住身形。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瓷瓶的凉意——那是装着净水的瓶子,是云水雾指尖的温度。
“她会笑。”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血糊住了喉咙,“上次给老槐树治病,她蹲在树根前,跟蚂蚁说话,说‘你们慢些搬,别碰坏了新芽’,说完自己先笑了,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他抬起头,眼底布满红血丝,却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历代守护者守着净水之源,活得像块没有温度的玉。可她不是,她会为了一株被风吹倒的小苗难过半天,会记得我不爱吃涩口的野果,会在我撒谎时,明明看穿了却还顺着我的话往下接。”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因换血丹的反噬正疼得厉害,却抵不过心头翻涌的暖意:“她是云水雾,不是什么‘守护者’。是会在窗台上摆满蓝铃花,会在我叩三下窗沿时,立刻端出温热的汤,会……把所有温柔都藏在不经意里的云水雾。”
榷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却眼神发亮的人,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见过千棵面对妖兽时的狠厉,见过他处理族中事务时的冷静,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像一株被风雨打弯了腰,却仍拼命朝着光生长的树。
千棵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缓缓闭上眼。血还在流,疼还在蔓延,可他仿佛又闻到了安神草的清香,看到了云水雾仰头喝药时,眼底那抹了然的纵容。
“值得。”他低声说,像是在回答榷,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能让她继续笑下去,怎样都值得。”
窗外,厌火的咆哮又隐约传来,封印的金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千棵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血里。
还有四十天。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撑到那一天。
榷猛地站起身,木椅被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眼前的千棵却忽然晃了晃,像被狂风骤雨打脱力的枝桠,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千棵!”榷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只捞到一片滚烫的血衣。千棵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彻底没了声息。
他这才慌了神,半跪下去将人翻过来,手指抚过千棵的衣襟——那里早已被血浸透,层层叠叠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得不甚分明,却能摸到布料下凹凸的伤痕,旧伤叠着新伤,密密麻麻,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
“这么多?”榷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颤。他知道两断山凶险,却没想过千棵为了取丹,竟把自己伤成这样。换血丹本就霸道,再加上这一身皮肉伤,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他咬咬牙,费力地将千棵架起来,半扶半抱地挪到床边。千棵的头歪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额角的冷汗混着血珠滚落,烫得榷心头发紧。
“杏儿!”榷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怒。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杏儿的身影已经站在门口,脸上的轻快早已褪去,只剩下紧绷的凝重:“榷大人。”她显然是一直守在附近的。
“去把守护者找来。”榷低头看着床上昏迷的千棵,声音沉了几分,“记住,脚步轻些,莫要惊了她。”他没说原因,却知道杏儿懂。
杏儿用力点头,没多问一个字,转身时脚步放得极轻,像一片羽毛掠过地面,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榷坐在床边,看着千棵苍白如纸的脸,指尖悬在他的伤口上方,终究是没敢落下。他忽然想起千棵方才说的话,说云水雾会笑,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或许,千棵说得对,有些东西,本就比责任更重,比性命更烫。
窗外的风卷着夜色,隐约传来愈林树叶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息。榷望着床上年少的树王,忽然握紧了拳——无论如何,总得先让这傻子活下来。
云水雾被杏儿轻轻晃醒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她揉了揉眼睛,脑子里还有些混沌,昨夜那股从喉间散开的暖意还残留在四肢百骸,让她睡得格外沉。
“怎么了?”她哑着嗓子问,看见杏儿脸上少见的局促。
“榷找你,让我带你过去。”杏儿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有些闪躲。
云水雾心里“咯噔”一下,那点睡意瞬间散了。她披了件外衣跟着走,愈林的晨露沾湿了鞋尖,带来清冽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底悄然升起的不安。
到了千棵的房门外,杏儿轻声禀报:“榷,我将守护者带来了。”
门内没有回应。云水雾刚要抬手敲门,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整个人被猛地拽了进去。她踉跄着站稳,才发现是榷——他脸色铁青,眼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千棵受伤了。”榷的声音又急又沉,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床边。
云水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呼吸骤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