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雾攥紧了手心,声音被林间的风揉得有些发飘:“那你见过上一任守护者吗?她去哪里了?”
雾气像没有重量的纱,缠在云水雾的发梢和衣袖上。她站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脚下的泥土带着潮湿的凉意,每一棵古树都沉默地舒展着枝叶,像一群垂眸的老者。
眼前的少年千棵就坐在其中一棵最粗壮的树干上,白衣在斑驳的树影里忽明忽暗。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眼神却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仿佛早已看过千百年的日升月落。
千棵低头,指尖轻轻敲了敲身下的树皮,发出沉闷的回响。“成为了这里的一棵树。”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这里每一棵树都是守护者。”
云水雾愣了愣,心头刚升起一丝“原来如此”的释然,就被他接下来的话钉在了原地。
“对你来说,这里就是坟墓”
最后那个词像一块冰,顺着她的耳道滑进心里,瞬间炸开无数寒意。不是林间正常的清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冷。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那些沉默的古树忽然变得面目模糊——粗糙的树皮是不是曾经温热的皮肤?盘结的树根是不是蜷缩的手指?树洞里深不见底的黑暗,会不会就是曾经凝望过这片森林的眼眸?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咔嚓”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胃里一阵翻搅,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指尖都在发颤。
千棵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她面前。他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微微瞪大的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像是在说“你看,我就知道”。“第一次听到的人都这样。”他说着,忽然抬起手,对着空无一人的两侧轻轻招了招。
风声骤然停了。
云水雾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从树干后走了出来。她僵硬地转过头,呼吸瞬间停滞。
是四个“侍女”。
她们穿着和千棵相似的素白衣裙,发间别着淡紫色的小花,眉眼温顺,上半身分明是活生生的少女模样。可视线往下移,云水雾的瞳孔猛地收缩——她们的腰肢以下,没有双腿,只有盘根错节的树根深深扎进泥土里,暗褐色的根须还在微微蠕动,像在汲取养分。
其中一个侍女甚至朝她微微屈膝,裙摆下的树根随之拉动泥土,发出细碎的声响。
云水雾被吓了一跳,还是强装镇定的说“她们是?”
千棵说“以后伺候你的,跟我来吧!”
云水雾指尖微微收紧,目光在那几个垂首而立的身影上扫过,压下心头的诧异,沉声问:“我自己可以,不用她们可以吗?”
千棵脚步没停,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害怕了,它们也可以只是树木,你用的时候喊它们也是可以的。能进这院子的,自然是干净的。你只需管好用,别的不必多问。”
绕过回廊时,廊下挂着的铜铃被风拂动,叮铃作响,倒衬得周遭愈发安静。云水雾望着千棵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藏在温和面具下的心思,比深潭还要难测。
千棵带着云水雾走到一个大道上,两边是高大的桐树,他们已经有百丈高,在云水雾的角度看来,自己在这些树下面,普通蚂蚁一般。
云水雾下意识仰头,脖颈弯到发酸才勉强瞥见桐树的枝冠——浓绿的叶簇在风里起伏,像浮动的云团压在头顶,连天光都被滤得只剩细碎的金斑,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明明灭灭。
“这些树……活了多少年?”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道上荡开,竟显得有些微弱。
千棵抬手拂过身侧一棵桐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上布满深裂的纹路,指尖落处,仿佛能触到岁月沉淀的凉意。“比这院子里的人,都久。”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寻常景致,“走快些,前面的路还长。”
云水雾的视线总忍不住往路边偏。
方才那棵需要十余人合抱的老槐,明明枝桠原本舒展在半空,千棵刚走过树根处,它竟像被无形的手按了按,浓密的树冠“唰”地低了半尺,叶片簌簌落了满地,像是在躬身行礼。千棵只是抬手随意摆了摆,脚步未停,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致。
“你很厉害吗?”云水雾终于忍不住问,声音被风卷着撞上树干,又轻飘飘弹回来。
千棵没回头,米白色的衣袍在桐树荫里浮动,像朵不沾尘的云。倒是身后跟着的侍女,依旧垂着眼帘,随着脚步轻轻晃,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云水雾撇撇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更在意的是这地方本身——百丈高的桐树能遮天蔽日,老槐会躬身,脚下的青石板缝里甚至钻出过会发光的菟丝子,缠上他的靴底又很快退开,像在试探什么。这到底是仙境,还是某种他看不懂的结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光亮突然淡了。
浓密的大道尽头,竟是一片截然相反的森林。雾气像化不开的牛乳,从树缝里漫出来,刚没过脚踝就带着刺骨的凉。这里的树不再是随性生长的模样,每一棵都精瘦挺拔,树干笔直得像被量过,连高度都不差分毫,整整齐齐地往雾深处排去,像列沉默的卫兵。
“这树……”云水雾伸手想拨开眼前的雾,指尖却像戳进了棉絮,只搅起一圈淡淡的白,“是有人特意种的?”
千棵终于停了步,侧过脸看他。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隐约见唇角勾了下,说不清是笑意还是别的什么。“进去就知道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水汽的湿意,“跟着我,别踩路边的草。”
云水雾刚要应,眼角余光瞥见脚边的草叶——那些草竟不是绿的,是暗沉的紫,叶片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正随着雾气轻轻晃,像在无声地招手。
他猛地收回目光,快步跟上千棵的脚步。雾气里,千棵的背影明明就在前方,却总显得隔着层什么,看不真切。云水雾忽然觉得,这诡异的森林里,或许藏着比会低头的树木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比如身边这个人。
侍女依旧低眉顺眼地跟着,银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云水雾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却见她脖颈处有片极淡的青痕,像被什么勒过,又很快被衣领遮住。
“这里……”他还想再问,千棵却忽然回头,指尖在唇边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雾气深处,传来极轻的“咔哒”声,像是有人在掰断树枝。那些整齐的树木间,不知何时多了些晃动的影子,高度与人齐平,却在雾里扭曲着,看不清形状。
千棵握住了云水雾的手腕,他的掌心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别抬头。”他低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往前走。”
云水雾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被他握住的地方像有股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可不知怎的,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慌。他盯着千棵的背影,看着那米白色的衣袍被雾气染得发灰,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路边的紫草还在晃,树木的影子越靠越近。云水雾抿紧唇,任由千棵牵着往前走,只觉得这雾气弥漫的森林里,连呼吸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像某种危险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