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雾望着窗外漫溢的净水——那些曾需要她凝聚灵力才能滋养的灵泉,如今正顺着石渠汩汩流淌,漫过千果园的新苗,漫过愈园的药田,连空气里都飘着饱和的水汽。
暮色像一块被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云水城的轮廓上。云水雾坐在老槐树下,裙摆被晚风掀起细碎的褶皱,她的目光越过连绵的芦苇荡,落在远处那片被暮色晕染得模糊的城池上。
城墙垛口的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伏卧的巨兽。她望着那里,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卷走:“还有五天。”
尾音落下时,她自己先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这句话说给谁听呢?
风里带着水腥味,云水雾拢了拢被吹乱的碎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她紧蹙的眉头上,她还觉得有点好笑。
可现在,那片树林的叶子又绿了一季,千棵却已经三天没出现了。
起初她是有点在意的,现在她明白了,“五天”的期限,是自己最后的时间。
千棵的消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吗?还是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重要了,此刻重要的是,五天之后,会是什么样?
她顿了顿,没再想下去。
那天夜里的风是烫的。
云水雾刚走到梧桐林边缘,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夜空像是被人泼翻了熔化的金箔,明明是深夜,却亮得能看清每片梧桐叶上的纹路。不是月光那种清冽的白,而是带着暖意的橙红,像极了母亲从前煨在火上的蜜糖。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的光粒,像萤火虫,又比萤火虫更亮,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
草叶沾着白日的余温,软软地陷下去一块,刚好托住她蜷起的膝盖。
她觉得此刻的云水城正亮起来,家家户户的灯串成蜿蜒的河,沿着护城河的轮廓漫开。风里飘来晚炊的香气,混着水汽特有的清润,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她就这么望着,看城门口的灯笼被风推得轻轻晃,看远处酒肆的旗幡渐渐融进暮色里,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夜露打湿了发梢,也许是星子换了位置,她歪在草坡上睡着了。梦里没什么特别的,只有风一遍遍拂过脸颊,像谁的指尖,轻轻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透了。
最先感觉到的是暖。不是炭火的燥,是带着金边的暖,从眼皮一直铺到心口。她眯着眼抬头,太阳正悬在东边的树梢上,把云都染成了融化的金子,有几缕调皮的光,正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
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是在这里睡了一夜。
千棵还是没有出现。
起初是慌的,后来是盼,再到现在,心里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沉甸甸的,却也慢慢平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着草屑的裙摆。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伸到坡下的小路上。
如果这就是天意呢?
她忽然笑了笑,不是苦笑,是真的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还能每天坐在这。
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一把碎金。还有四天,但好像,等不等得到,也没那么重要了。
夜露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在云水雾的发梢上,也压在她空荡荡的胸口。她站在廊下,望着院门外那片反常的光亮——不是寻常的烛火,是成百上千棵树木拔根而起时,根系间迸发的莹白微光,像把整个夜空都撑开了一道缝。
千棵和榷就站在光里,身后是列队的守卫队,那些平日里沉默伫立的老树此刻都舒展着枝桠,叶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催促。云水雾拢了拢身上的薄衫,指尖触到布料的凉意,才惊觉自己站了多久。
她其实一直没睡。
“在等我?”她开口时,声音比夜风还轻。
千棵点了点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还是那副模样,眉目清俊,嘴角抿着她曾以为是温柔的弧度。可此刻再看,那弧度里藏着的,分明是按捺已久的焦灼。
云水雾的目光转向榷。榷比千棵直接,眼底的恳切几乎要溢出来,却让她更慌。
“厌火出来了?”她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侥幸。
榷深吸了口气,夜风掀起他的衣袍:“其实到了今天,我们还是想把实话告诉你。”
“什么实话?”云水雾的心跳突然变重,像有只手攥着它,一下下往肋骨上撞。
“厌火其实不重要,”榷的声音很稳,却字字都像冰锥,“重要的是厌火下压制的是树后,柳。”
云水雾的呼吸顿了半拍。
“之前的很多守护者,都不肯代替柳压制厌火,”榷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还几次三番地逃跑。只有你,愿意牺牲去压制厌火。”
最后几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
原来如此。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棵时,他说“你的气息很特别,或许能救我们”;想起他带她看遍林中四季,在落雪天说“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看山巅的冰花”;想起他在她犹豫时,轻声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有我在”。
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瞬间,那些以为是两心相悦的证据,原来都是精心编织的网。千棵不是对她好,是对“愿意牺牲的云水雾”好;不是喜欢她,是需要她——需要她成为那棵老柳树的替代品,需要她把自己钉在厌火深处,换柳一个喘息的机会。
她想起自己曾傻傻地问千棵:“为什么是我?”
他当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你是云水雾啊。”
多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被命运选中的幸运儿,却原来只是个恰好愿意跳进火坑的傻子。那些逃跑的守护者多聪明,只有她,捧着一颗真心,把自己当成了救赎。
如果她也不肯去呢?是不是就要再等十五年,等下一个愿意牺牲的“傻子”?
云水雾望着千棵,他的目光垂着,不敢与她对视。她突然想笑,嘴角扯了扯,却没发出声音,只有眼泪先一步涌了上来。
原来这世上最伤人的,从不是明确的拒绝,而是给了你满怀的期待,再亲手把它摔碎在你面前,告诉你:你看,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替代品。
院门外的光亮越来越盛,树木的沙沙声也越来越急。云水雾看着千棵,看着榷,看着那些整装待发的“守护者”,突然觉得这夜长得没有尽头。而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随着那些破灭的期待,彻底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