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雾没有再听榷后面的话,那些关于厌火、关于柳的来龙去脉,突然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她的目光越过榷,落在千棵身上,他的侧脸在树影里明明灭灭,始终没抬起来。
“需要我怎么做?”她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自己都惊觉这份镇定。
榷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下意识地看向千棵。千棵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指尖在身侧蜷了蜷,又松开。
榷从怀中取出一把刀,刀柄是深褐色的,像是用老柳树根雕成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他递过来时,指尖微微颤抖:“这是一把刀,插到你的胸口。我们会把你放到厌火身边,你的心口血会慢慢吞噬它,直至消失。如果可以……我们会保你的性命。”
“我最后会怎样?”云水雾接过刀,刀柄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直抵心脏。她没有看刀,眼睛还是盯着千棵。
“好的话,活下来,回去找你母亲。”榷的声音低了些,“坏的话,成为一棵永远没有感情的树木,长在这片林子里,再不会哭,也不会笑。”
云水雾“嗯”了一声,然后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她握着刀,指尖用力到泛白,却始终没等到千棵的任何反应。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没有她曾偷偷幻想过的不舍,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原来那些夜里他为她披上的外衣,那些他亲手摘给她的野果,那些让她误以为是温柔的瞬间,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到这一步。她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云水雾,只是一个合格的“容器”。
云水雾低下头,看着那把刀,突然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她抬手,将刀的位置对准自己的胸口,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要刺穿的不是血肉,而是那些日日夜夜攒起来的、可笑的期待。
千棵终于有了动作,他猛地闭上眼,指节捏得发白。可那不是不舍,云水雾看得清楚,那是如释重负前的最后一丝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刀刃即将触到衣襟的瞬间,轻声说:“千棵,我曾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风把这句话吹散在夜色里,千棵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
冰冷的石台上,云水雾缓缓躺了下去。身下的触感比夜露更凉,像直接浸在冰水里,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那把刀插在胸口的位置,起初是尖锐的疼,像有团火在皮肉里炸开,可没过多久,那痛感就开始迟钝、模糊,像被一层厚厚的棉花裹住,慢慢沉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往外渗,温热的,带着铁锈味,顺着衣襟往下淌,在石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视线开始发虚,千棵和榷的脸在她眼前变成晃动的影子,那些整装待发的树木也成了模糊的绿团。
“厌火……开始动了。”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水雾费力地偏过头,看到不远处那团跳跃的、橙红色的火焰。那就是厌火,之前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东西,此刻正不安地扭动着,像被困住的野兽。可当她胸口的血越淌越多,渐渐漫到它脚下时,那火焰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痛苦地嘶吼。
它的光芒在一点点变暗,从灼眼的橙红褪成暗红,再到微弱的橘黄。云水雾的意识像被抽走的丝线,越来越轻,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血正顺着石缝蔓延,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厌火的焰心,一点点将它吞噬、湮灭。
原来这就是她的用处。用血肉做引,用性命做祭。
她最后望了一眼千棵的方向。他好像站得很近,又好像很远,身影在火光的余烬里忽明忽暗。她想再看清楚一点,想知道他此刻的表情里,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可眼皮越来越沉,像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厌火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一点火光也灭了下去,只余下一缕青烟,在夜风中散得干干净净。
石台上彻底安静了。
云水雾的呼吸变得极轻,胸口的伤口不再流血,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像是空了一块。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重,又在变轻,仿佛要融进这冰冷的石台里,融进这片沉默的林子。
原来,成为树木,是这种感觉。
她最后想的,是千棵曾说过的那句“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看山巅的冰花”。
真是……骗人的啊。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树叶,又像谁的心跳,碎在了夜色里。
云水雾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胸腔里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吐出来时,她看见梧桐叶在眼前簌簌落下,金黄的、半枯的,像一场迟来的雨。
身体变得很轻,轻得能被风托起来。她飘到了梧桐林的上空,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树冠,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晃动的光斑。原来死了是这种感觉,没有疼痛,也没有沉重,像一缕真正的雾。
她试着往林外飘,想看看母亲。可刚靠近林子边缘,就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像撞在湿漉漉的玻璃上,被弹了回来。她不死心,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这片梧桐林像个巨大的囚笼,连魂魄都不肯放过。
也好,她想。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她去看的了。
她悬在半空,像个局外人,看着林间的一切。厌火是暗紫色的,烧得很旺,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刺骨的寒意,连空气都像是要被冻结。
没过多久,厌火的势头渐渐弱了下去,紫色的火焰一点点变淡,最后缩成一团小小的火苗,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捏住,熄灭了。
云水雾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手的主人缓缓站起身,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长发及腰,容貌清丽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眉眼间却没什么神采,连眨眼睛都显得有些迟缓,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
女人转过身,朝着千棵和榷他们走去。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落得很稳,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像……像林间那些生了根的梧桐树。
云水雾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阵熟悉的、久违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