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雾还裹着老灶头面馆的面香,林昭正往滚水里撒第三把碱水面,竹筷搅起的漩涡里浮着金黄的猪油花。
忽听得街面传来木柴撞地的声响,抬头时,三扇乌木窗已被黑影遮得严丝合缝,漕帮的玄色镖旗斜插在面案旁,旗穗上的铜铃震落了笼屉上的蒸汽。
“林掌柜,奉苏州府衙批文,查封此店。”为首的紫脸汉子将封条拍在灶台,朱砂印泥洇开的“封”字恰好盖住熬了二十年的老汤锅。
林昭擦手的动作顿在半空,瞥见文书末端盖着的“苏州府照”朱印——那印泥边缘泛着不自然的橙红,倒像掺了街市上十文钱一两的劣等朱砂。
“王头领,”林昭将竹筷轻搁在瓷碗边,蒸汽模糊了他眼底的冷光,“老灶头开了三代,上个月刚过了卫生查验,怎的突然……”
“啰嗦!”紫脸汉子靴底碾过落在地上的葱花,“上头说你这灶台生了蛆虫,汤锅里漂着死苍蝇——弟兄们,给我搜!”
话音未落,漕帮众已掀翻了面案,雪白的面粉扑簌簌落在林昭青布围裙上,恰似当年陆家大少爷砸店时撒的盐。
老街坊们端着空碗赶来时,正见漕帮将蒸笼往板车上搬。卖油纸伞的周老汉拄着拐杖撞开人群:“王老虎!你们漕帮管河道也就罢了,怎的管起人家灶台了?”炸糖糕的孙娘子跟着喊道:“上个月林掌柜还帮你们漕丁治拉肚子,如今倒来砸饭碗?”
林昭望着围聚的二十余张熟面孔,喉头忽然发紧。他想起三年前陆家垄断粮道时,也是这些街坊偷偷给他送杂粮;想起去年瘟疫肆虐,老灶头熬了三个月的姜汤,如今汤罐还在墙角泛着温润的光。
混乱中,王老虎的袖口被孙娘子的糖糕叉勾住,青布袖管滑落半寸。
林昭恰在此时递出擦手的帕子,目光却如针般钉在对方腕骨处——那截皮肤下,竟隐隐透着墨色的丝线绣纹,形如展翅的玄鸟,正是天机盟独有的“玄鸟衔枝”标记。
“都给我让开!”王老虎猛地甩袖,袖底寒光一闪,险些划到周老汉的脖颈。林昭眼疾手快拽过老人,指尖触到对方腰间缠着的油布包——里面硬邦邦的,竟像是叠好的官府文书。
“王头领好大的官威,”林昭退到灶台后,指尖摩挲着案角的紫铜汤勺,“不知这查封文书,是府尹大人的亲笔,还是……”他故意顿住,目光扫过王老虎腰间悬挂的漕帮令牌——那令牌边缘刻着的水波纹里,竟藏着与天机盟标记呼应的玄鸟尾羽。
就在此时,街角传来铜锣声。陆家的管家带着护院赶来,手里扬着张宣纸:“林昭!你竟敢抗法拒查?看这是什么——”宣纸展开,竟是老灶头去年采购霉变面粉的“证据”,墨迹还透着潮气。
周老汉气得浑身发抖:“胡说!去年林掌柜宁可亏本,也烧了那批坏面!”孙娘子跟着喊道:“陆管家,你家少爷上个月还来赊过阳春面呢!”
林昭却在此时忽然笑了,他指着王老虎袖口的墨迹:“王头领,你这玄鸟绣得倒是精巧,只是天机盟的规矩,不是不许帮众插手漕运生意么?”
王老虎脸色骤变,手按上了腰间佩刀。林昭却抢先一步将汤勺掷出,铜勺撞在封条上,溅起的油花恰好糊了“苏州府照”四个字。
老街坊们见状一拥而上,有的抱腿,有的抢板车,混乱中,林昭已扯下王老虎袖口的一角布料,那上面的玄鸟标记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
辰时的日头刺破晨雾时,漕帮的板车终究没能拉出老街。王老虎捂着流血的手腕退走前,恶狠狠地瞪着林昭:“你等着!”
林昭望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展开掌心里的布角——玄鸟翅膀上的丝线,竟是用漕帮特制的“水鬼墨”绣成,遇水即显荧光,分明是两边都吃的暗桩。
“林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老汉抹着汗,护院们刚被街坊们骂走,地上还散落着半碗没吃完的阳春面。
林昭将布角塞进袖中,望着被砸得狼藉的灶台,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天机盟的密使曾在面汤里放了枚铜钱,说“漕运将乱,灶台先暖”。
“陆家想抢这爿店,”林昭蹲下身拾起半块碎碗,碗沿还沾着他特制的虾子酱油,“可漕帮和天机盟掺和进来,事情就不止这么简单了。”他指向墙上挂着的漕运地图,图上用朱砂圈着的几个码头,恰是天机盟近年频繁活动的区域。
孙娘子忽然惊呼:“上个月漕帮不是在查私盐么?莫不是……”
“嘘——”林昭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陆家府邸的飞檐上,“天机盟借漕帮之手查封面馆,明着是帮陆家,暗里怕是想借机控制老街的粮道。你们瞧这封条上的印泥,用的是杭州‘朱记’的劣等货,可陆家买印泥向来只认徽墨堂……”
他忽然住口,因为看到周老汉拐杖上缠着的油布包——那布料的纹理,竟与王老虎袖中的文书封皮一模一样。
老街坊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鸦雀无声。晨雾渐渐散去,老灶头面馆的破窗里漏进阳光,照在满地狼藉的面碗上,却映不出这灶台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漕帮、陆家与天机盟交织的暗流。
林昭拾起墙角那口熬了二十年的老汤罐,罐底的裂纹里还凝着昨夜的面汤。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灶台虽小,却能煮尽江湖滋味。若有一日汤水变味,记得看看灶膛里,是不是塞进了不该烧的柴。”
此刻,他望着巷口隐约闪现的玄鸟标记,知道这场由灶台引发的风波,才刚刚掀开了漕运江湖那锅滚烫浓汤的一角。
而老灶头的面汤,必须继续熬下去,因为这碗面里,煮着的不只是面条,还有整条老街的生计,以及那些藏在袖底与印泥里的,即将浮出水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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