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光谱球馆残留的喧嚣彻底隔绝。狂欢的余温迅速被消毒水与血锈味取代。公牛队的猩红色标识在惨白灯光下像一道未愈的伤疤。我被安置在冰冷的治疗床上,肋骨的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肺叶深处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碎玻璃在里面搅动。左臂尺骨处的肿胀被冰袋压着,麻木之下是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钝痛。
“别动。”队医的声音像隔着棉絮,他剪开被血汗黏在皮肤上的00号球衣。布料剥离的嘶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过侧腹那片骇人的深紫色淤青,皮肤下是滚烫的硬块,触诊的手指稍一用力,眼前就炸开一片金星。
“嘶——”倒抽冷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牙缝挤出。
队医的指腹在淤青中心区域按压,声音凝重,“骨裂或者不完全骨折。X光机在路上了。”他转向左臂,解开临时固定的弹性绷带,肿胀的尺骨部位皮肤紧绷发亮,呈现出不祥的紫红色。“这里,骨挫伤没跑,韧带损伤程度待定。”他熟练地重新固定加压冰袋,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利落,“今晚,你属于这张床和冰桶。”
门被猛地撞开。罗德曼像一股裹挟着汗味和怒气的旋风冲了进来,他赤裸的上身还挂着未干的汗珠,几道新鲜的指甲抓痕横在胸口。“那狗娘养的威瑟斯庞!”他咆哮着,拳头狠狠砸在金属更衣柜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老子在停车场堵死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侧腹那片狰狞的淤紫和左臂的惨状,他眼里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混杂着暴戾的痛惜。“操!”他又骂了一句,声音却低哑下去,像受伤野兽的呜咽。他拖过一张椅子,铁塔般的身躯重重坐下,守在治疗床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仿佛随时准备撕碎任何闯入的威胁。
皮蓬随后进来,带着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他默默地将一瓶运动饮料放在床边小桌上,看着队医处理伤势,眉头紧锁。“菲尔在办公室,和克劳斯一起。”他声音低沉,打破了罗德曼制造的紧张氛围,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身上,“他们等你。”
总经理杰里·克劳斯的办公室弥漫着雪茄的甜腻烟雾,混合着皮革和胜利文件的气息。巨大的橡木办公桌后,克劳斯臃肿的身体陷在真皮座椅里,脸上堆砌着程式化的笑容,像一张精心绘制但缺乏灵魂的面具。菲尔·杰克逊站在窗边,背对着房间,望着窗外费城迷离的夜色,烟雾从他指间的雪茄袅袅升起。
“孩子,一场史诗般的战斗!真正的公牛精神!”克劳斯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表演的激动,他肥胖的手指敲打着桌上那份崭新的合同草案,“十天短合同?那是对天才的侮辱!看看这个——”他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将几页纸推过来。
白纸黑字,冰冷清晰:芝加哥公牛队正式合同
球员:林岩
位置:后卫
期限:至本赛季结束
薪资:$1547/天
1547美元。一个精确到个位数的、充满算计的数字。比十天短合同高,却远低于任何正式轮换球员的底线。一个施舍的价格,一个测量工具剩余价值的冰冷标尺。它无声地宣告:你证明了你有被利用的资格,仅此而已。纸页边缘反射着顶灯刺眼的光。
杰克逊转过身,烟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没有鼓励,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观察。他在等待一个反应,一个关于这具残躯在明确标价后的反应。
肋骨处的剧痛和左臂的麻木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十天短合同倒计时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最终凝固在那个孤注一掷的罚球瞬间。而现在,新的倒计时开始了,以1547美元一天的价格。喉咙里泛起血腥味和铁锈味,我伸手,指尖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抓住了那支冰冷的钢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留下一个名字——一个用血与骨换来的、被标上价码的名字。
克劳斯的笑容瞬间变得真诚而热切,仿佛完成了一笔划算的买卖。他绕过桌子,热情地伸出手。那只手肥厚、温软,带着雪茄和权力的气味。我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迎了上去。手掌相握的瞬间,克劳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他显然期待的是右手。左手的触感冰冷、僵硬,指关节因为尺骨的肿胀和绷带而无法完全屈伸,更像一块包裹着绷带的木头。克劳斯很快调整了表情,用力摇晃了两下,笑容依旧:“欢迎正式加入,林!芝加哥需要你的火焰!”
走廊尽头通往客队大巴的通道,灯光昏暗,弥漫着清洁剂和橡胶轮胎的味道。狂欢早已散场,只剩下空旷的回音。肋骨的剧痛让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臂被队医用三角巾悬吊固定,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牵扯着尺骨深处沉闷的钝痛。阴影里,一个庞大的身影如同潜伏的巨兽,骤然堵住了去路。
威瑟斯庞。
他脱去了球衣,只穿着训练背心,虬结的肌肉在昏暗光线下像冰冷的岩石。脸上没有了球场上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毒蛇般的怨毒。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悬吊的左臂和因疼痛而微佝的身体。
“黄皮猴子,”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纸摩擦,“你以为签了张废纸就赢了?”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吞没,浓重的汗味和恶意扑面而来。“这联盟会把你每一根骨头都嚼碎,然后吐在……”他肮脏的诅咒尚未完全出口——一道更快的、更暴戾的红影如同失控的火车头,从侧后方猛冲而至!
“FUCKYOU!!!”罗德曼的咆哮炸裂在狭窄的通道!
他没有任何废话,整个人腾空而起,粗壮如树干的小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蹬在威瑟斯庞毫无防备的侧腰上!“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威瑟斯庞庞大的身躯被这记野蛮的“战争践踏”踹得双脚离地,像一袋沉重的垃圾般横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又顺着墙滑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罗德曼落地,甚至没看地上的对手一眼,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挡在我身前,对着蜷缩在地的威瑟斯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再碰他一下!老子下次废你吃饭的手!滚!”
威瑟斯庞挣扎着抬起头,嘴角渗出血丝,看向罗德曼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怨毒,最终化为一声含混的咒骂。他狼狈地扶着墙壁爬起,踉跄着消失在通道另一端的黑暗里。
通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罗德曼转过身,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看了一眼我悬吊的手臂和苍白的脸色,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沾着威瑟斯庞鞋印和墙壁灰屑的大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拍了拍我完好的右肩。那一下力道很重,带着他特有的粗粝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然后,他像完成任务的守卫,沉默地跟在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用他铁塔般的身躯隔绝了身后可能存在的任何阴影。
联合中心球馆的球员通道空旷而寂静,只有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赛季结束的清扫还未开始,空气中残留着上一场激战后的汗味、橡胶味,以及淡淡的消毒水气息。肋骨的骨裂处被肋间固定带紧紧束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牵拉感,左臂依旧悬吊在胸前,尺骨的疼痛在长途飞行后变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嗡鸣。
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运动背包。走到专属更衣柜前,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正要习惯性地挂上背包——一道影子无声地覆盖在身前的地面上。
迈克尔·乔丹。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靠着旁边冰冷的金属柜,双臂环抱。没有笑容,没有寒暄。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训练服,汗水浸湿的痕迹早已干透。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我肋间的固定带、悬吊的左臂,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克劳斯的算计,没有杰克逊的审视,也没有罗德曼的暴烈,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纯粹到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淬火后冷却的玄铁。
通道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映照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手。
不是握手。
他手中,是一件折叠得异常平整的崭新球衣。
猩红的底色,黑色的镶边,如同凝固的火焰与黑夜。背后,硕大的白色“00”号在灯光下异常醒目。胸前,那著名的公牛队徽,牛角昂扬,仿佛随时要刺破沉默的空气。
没有言语。只有球衣被递过来的动作,稳定而有力。那目光无声地传递着比任何合同、任何咆哮都更沉重的信息:
战场已清空。
烙印已刻下。
新的炼狱,在寂静中等待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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