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章崇祯的故事——拉扯
李自成打西边重兵压境,清人在北边虎视耽耽,从地理位置看,北京是根出头的椽子,凸出在了交战的最前端,不再适合作为朝廷驻地,大明迁都势在必行。
迁都的理想之地莫过于陪都南京。
从军事上讲,南京距李自成和满清部队均在1000公里以上,无论谁想杀来也得路过山东战区、河北战区、河南战区和安徽战区。目前这些战区部队建制完整,相对抗揍,杀透这厚厚的肉盾刀也该卷刃了,可帮助崇祯躲过闪电战和斩首行动,先死基层再死高层,先死地方再死朝廷。
从经济上讲,南京及周边的扬州、苏州、杭州是鱼米之乡、丝绸之乡、金融中心、商业中心、娱乐中心,大明大半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在这里集中,随便一个州的GDP也超过了陕西全省,多养活崇祯一帮子人不成问题。当然GDP不能代表国力和战力,否则崇祯能打至少十个李自成这样的对手。
从民意上讲,南京本来就是陪都。宁饮建业水,宁还建业死,迁都南京不是逃跑,而是回家,脸面上不至于太难看。
从便利方面讲,南京有包括宫殿在内朝廷应有的一切,不用花钱劳心重新规划置办。特别是这里有一批现成的官员,三省六部设置齐全,直接上手即可。至于北京那批官员,绝大多数都是王八蛋,不要也罢,免费送给李自成得了,让李自成杀了也行,不杀留下来祸害李自成更妙。
迁都南京是形势所迫,大势所趋,是人心所向。
这点大家都清楚,傻子也明白,但没人敢提出来,因为迁都的本质是逃跑,而崇祯对逃跑零容忍,一听见逃跑便搂不住火,理智破防,道心崩溃,对提议者精神攻击破口大骂,有时还会物理攻击用些暴力。
大家都是要脸的人,没人愿意触这霉头,提出逃跑惹怒崇祯、让骂上一顿、臊上一回又是何苦,反正李自成来了又不是死自己一个,要死大家一起死,更何况还有崇祯这么厚实的垫背,不怕棺材太硬硌脊背。
这点正是崇祯最担心的,因为逃跑计划必须由臣子提出来。这些年来他的人设是宁折不弯,宁死不屈,思想极左。如果主动提出逃跑,那可是在“啪啪”自己打脸,人设会瞬间崩塌的。堂堂大明天子,中华第一人,不要命可以,不要脸不行。
不但崇祯不能自己提出迁都,还得对提出迁都的臣子严厉斥责,否则底下一提出他马上便同意,与他自己提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崇祯暗暗后悔当初做的太过、演的太好,让臣子们误会了,搞得他如今骑虎难下,满肚子话说不出口,真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崇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这样死了太憋屈,他暗暗埋怨众臣太蠢,我可以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但你们当真就不对了。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崇祯怀疑这作家伙是在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这些年来他掏心掏肺说了很多实在话,臣子们一个个或阳奉阴违,或如秋风过驴耳,从来当过真。
既想逃跑,又不想自己提出来;既铿锵有力表示与国偕亡,一方面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转移;既盼着有人提出来,又不得不对提出来的人进行打压,同时又害怕一打压便没人再提了,欲擒故纵,又当又立,这番操作烧脑又烧心,崇祯愁肠百结,都快扭成麻花了。
崇祯眼巴巴瞅着众臣,盼着有人作为蛔虫、喉舌、代言人、白手套发出他想发出的声音。
最能体察圣意的周延儒去年冬天刚被杀了,朝中还有聪明人吗?如果没有怎么办?崇祯能不能退一步,在要脸和要命之间选择一项?
当然不能!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老子都要!
这个要求貎似有点高,无解。
其实崇祯压根没必要担心,因为解是现成的,谜底就在谜面,不需要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拿来主义,从历史书中翻翻捡捡即可。
至于朝中有没有博古通今的学者、有没有洞悉天意的投机者、有没有熟悉官场规则的老官僚、有没有善解人意了解领导苦衷的聪明人,崇祯更不需要担心。
因为,很多人早就看穿着崇祯的小心思,看着他色厉内荏,看着他不由衷,看着他难堪尴尬,看着他死鸭子嘴硬,看着他一脸便秘的难受样,大家都在等着合适的时机。
就现在了,崇祯已经熬不住了,形势也不等人了,大家决定给崇祯个台阶下。既然皇帝不能丢脸,作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替皇帝丢上一回。更何况为国丢脸不是丢脸,这与“窃书不能算偷”是同一个道理。
历史上,类似问题往往如下解决:
大臣摆事实讲道理,劝皇帝忍让;皇帝怒声喝斥,坚决不同意。
大臣们泪俱下痛陈利弊;皇帝警告任何人不得再提出卖国之言。
大臣集体下跪甚至以死相迫;皇帝表示宁愿以死殉国。
大臣架着皇帝出逃;皇帝含泪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不得不从。
如此一来,皇帝的美名落下了,愿望实现了,鱼与熊掌兼得。
有人说这是虚伪,认为应该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没必要遮遮掩掩。
这种说法太过片面,好多时候遮掩是礼仪、是文明、是进化的结果。比如文明人不会光着腚上街,哪怕一丝的遮挡也得有,玩的就是半遮半露、欲拒还迎的调调。
剧本已经写好,大幕已经拉开,一批善解人意的大臣粉墨登场,开始与崇祯极限拉扯。
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大顺元年,公元1644年,二月下旬、李自成攻打北京的前20天,紫禁城,故宫,皇极殿,朝会。
号称善解人意第一人的首辅魏藻德站了出来,建议崇祯南迁。
紧跟着,又有几人附议——这几人的身份据考是魏藻德的门生。
崇祯大怒:“诸卿平日专营门户,不肯为朝廷出力,今日败坏至此,国君守社稷,何出此卖国之言!何出此亡国之言!”
众臣并没有被崇祯的斥责吓退,第二天,兵部尚书带头站了出来,再次提议南迁。
崇祯震怒,大骂诸臣丧权卖国、动摇军心,一气之下罢朝而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接连又有好几个重臣建议南迁,然后又被崇祯一一严辞拒绝。
几番拉扯后,便是朝中那些情商低、不敏感、不懂崇祯心思者也觉察出了其中的问题。
看看那些发出迁都言论的,无一例外是朝廷大佬或大佬的代理人。大家知道,大佬们更聪明、更会来事、更能把握大局,也更了解崇祯心思,为何一次次出力不讨好?为何一改往日乖巧非要披龙鳞逆圣听?为什么情愿背上投降派的恶名也要劝崇祯迁都?为什么被骂后仍然前赴后继胡搅蛮缠?
若换以前,这些这些嘴上没把门的大臣早就去踩缝纫机了。如今崇祯不但没处理这些刺头,和刺头们越走越近,时不是表扬两句,看着刺头们的眼神浓的象化不开不蜜,有时还会赏出两碗没有油水、但笼络之意十足的御膳。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家开始思考并且很快明白了什么,即使不知其所以然也懂得人情世故,跟着大佬走总是没错的,纷纷转头开始支持大佬们的迁都言论。
终于,当臣子再次提出迁都时,崇祯没再发火,松口了,流着泪说道:“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何面目见于地下?朕愿督师,以决一战,即身死沙场,亦所不顾,但死不瞑目。”
这段话很长,很感人,不过言不由衷,听听就好,重点应该放在“但死不瞑目”四字。
“死不瞑目”是什么意思?最直接的意思是不想死在北京、想赶紧迁都。
中医讲究“放屁听声,说话听音”,能听懂别人的弦外之音是聪明人的标志,何况这个暗示也太明显了。
大佬们见崇祯扭扭捏捏答应了,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又是一阵明哲保身、应势而动、君子不立干危墙,智者不陷干覆巢等虚头八脑毫无营养的废话。
君臣配合默契,问题顺利解决,崇祯在心里给大家点了个赞。
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向来以刚烈著称的大明竟然准备认怂了,人设崩塌。
就可就让人看不起了。不能怂,你得支楞起来。
认怂和刚烈孰是孰非?历来争论不休,史上最有争议的有两人,一个是狠人,另一个也是狠人,不过俩人一个膝软,一个头铁,这两人出现在同一首诗中: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前者说的是勾贱,后者说的是项羽。
勾贱这个名字挺有意思,不像是真名,更像是诨名。
勾贱当年忍辱负重,卧薪堂胆,以曾吃过牢饭的商汤和周文王、在海外建立流亡政府的的晋文公和齐桓公为榜样,割地求和,带着孩子老婆入吴做了三年的奴仆,斯间还主动尝过夫差制造的新鲜的翔,周围人拉都拉不住。
归国后勾贱继续卧薪堂胆,忍辱负重,对敌人月月问候,年年进贡,终于在三十年后露出獠牙,将夫差一家灭门。
对夫差这种极端的认怂行为,有人诋毁,有人点赞,而大多数人则是觉得膈应,无法用人类常用的是非对错好坏来评定。
而人们对项羽的评价则很多,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项羽认为自己做的很对:可杀不可辱,能死不能怂。既然无颜见江东父老,天下之大无处为家,那就一死拉倒吧。
顿无英霸气,尚有妇儿仁。
闻汉购吾首,持将赠故人。
杜牧该认怂时就得该怂,识时务者为俊杰,逞一时之勇是有病:
成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
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与杜牧态度相反的是李清照。李清照认为不能认怂,项羽是标兵: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王安石这个人看的开,认为不用扯什么硬不硬怂不怂,战争只有胜利没有对错: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其实是头铁还是认怂没什么对错,既然人生在世只能走一回,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至于身后之名千秋功罪,任人去说好了。大风吹倒梧桐树尚有闲人论长短,一代英豪又何惧人言。
更何部死了还怕什么,便是被刨了坟、掀了棺材、挫骨扬灰又有什么关系,不用扯那些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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