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竹的脚程很快,直到常宅门外才追上,就见慕容竹负手站在门口的灯笼下,望着那没有灯光的两盏破红灯笼出神。
“慕容兄瞧什么呢?”
“没瞧什么,在等你。”
“等我?唔,看来慕容兄是有话要说咯。”
慕容竹回眸一笑,“不错,你猜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路川也笑,“为什么?慕容兄可别说跟万胜刀常家有旧啊,常林可是我杀的。”
慕容竹摇了摇头,“我与常林确实有数面之缘,但并无深交。其实要依我,我是不愿意蹚这滩浑水的……八月十五,恐怕没什么武林英雄盛会,只有杀人的战场吧?”
路川哈哈一笑,“慕容兄真是慧眼如炬。不过既然来了,想必是受人所托吧?”
慕容竹长叹了一声,“是啊,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路川冲他一拱手,“不知是哪位前辈的金面,替川找来慕容兄这样的得力援手?”
慕容竹眨了眨眼睛,“你猜啊,猜到了我就告诉你,是哪位前辈。”他将前辈二字咬得很重。
路川哑然失笑,“慕容兄真是诙谐,川要能猜到也就不问了不是?不过听慕容兄说话,莫非委托之人并非前辈?”
慕容竹叹息道:“我早听闻,小北魔路川傲骨英风,是自知有己不知有人,今日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张口前辈闭口前辈,谦逊得很呐。”
路川脸一红,辩解道:“这可怨不得我啊,谁成想慕容兄要将舒忆梁收为弟子,同我开这个玩笑呢。”
“啧啧,小北魔还没看明白啊?”
“这……怎么可能?”
“我收舒忆梁为徒的时候还是少年,他同我赛酒输了,非拜我为师不可。我也是趁着酒劲,一高兴就答应了,等酒醒之后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就传了他一套醉八仙剑。”
“这么说真是舒兄请您来的?”
慕容竹听完直翻白眼,“行了行了,咱们还是先去探一探藏春楼吧。”
路川面有犹疑之色,木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越墙而入,在影壁处屏息静听了片刻,见四下并无动静,这才进了二道院子,经后院,再绕过花园假山石,便到了藏春楼下。
藏春楼门口同样贴着封条,楼上却是灯火通明。
路川凑近仔细看了看封条,突然伸手一推,门滋啦一声开了,封条完好无损。
“慕容兄请看,这封批是被人用酒喷后起开过的。”
“江湖手段,看来此处经常有人出入啊。”
“而且说明藏春楼只有这一个入口。”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
藏春楼进门就是两段楼梯,延伸上到二楼。靠着楼梯左右各有一根柱子,除此之外,只有靠墙有几个柜子,不过上面没有摆任何东西,想来是常家原来的人离开时都拿干净了吧。
“慕容兄,过来瞧这里。”
慕容竹来到柱子旁,俯下身子去看,就见柱子的底部有明显的磨痕。
看完之后谁都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来到二楼楼梯的扶手处,“这里也有,看来同我想的一样。”
路川话音刚落,就听咔嚓一声,慕容竹直接徒手捏碎了他那边的扶手,咬牙道:“女子娇弱,怜惜都来不及,如何经得住这般虐待!某……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小心!”
路川话已出口,却也来不及了,就在慕容竹一脚踩在二楼楼板上的时候,一声巨响,霎时间风雨齐至,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藏春楼内一片黑暗。
慕容竹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渐渐远去了。
路川略微迟愣了一下,刚想迈步,就听脑后金风不善,赶紧躬身翻上二楼,堪堪躲过两刀,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一剑反撩,正好挡住了来人的第三刀!
尽管如此,路川惊得好悬真魂出窍,他拔剑的速度有多快自己心里清楚,对方虽是先手,短短一息能出三刀,可想而知。
可容不得他多想,那把刀挂着劲风又到了。
路川急忙施展开七十二路连环剑,一峰夹一溪,小心遮拦,苦苦撑到二十个照面,不由得心中大急,急攻三招,借机闪身跳出一丈开外,急道:“五哥住手!真要将弟置于死地不成!”
此时那人的刀已经到了路川的面门,离路川的鼻尖左右不到三寸,但终究是停了下来。
“你是!”
路川还剑归鞘,迈步上前一拳捶在那人肩头,打得那人不由得退出两步。
尽管如此,那人却没生气,“你这是……”
路川冷笑道:“五哥好手段!想杀小弟只管开口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小川莫慌,某来助你!”慕容竹在楼上喊道,同时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路川刚想应声,就听叶五侠说道:“噤声,你随我来。”说着拉着路川就往楼外跑,出门时还不忘在门口什么地方按了一下,就在他二人冲出楼门的一刹那,藏春楼的楼门,连同楼上所有的窗户同时关闭,与此同时,楼内隐隐有机括声响,楼内的机关犯了。
路川大惊失色,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叶南筠,“五哥你……”
“楼里的机关是给你准备的,慕容竹武艺不在你之下,能应付过来。时间紧迫,你先听我说……”
却说慕容竹,踏上二楼楼板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好,因为他被一根线绊了一下,一根设置机关用的丝线。当那根线被他踢断时,藏春楼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外面的风雨顿时熄灭了灯火。然而他不能停下,他怕躲在楼里装神弄鬼的人会越窗而逃,故此一直跑到了顶楼,可惜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直到后来他听到楼下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才猛然醒悟,藏春楼只有一个入口不假,但不代表里面没有密室暗门,开窗户和熄灭灯火只不过是障眼法,敌人还躲在楼内!想到这里他出言提醒路川,同时赶紧下楼,不过却来不及了,门已经关死了。用力一掌拍在门上,门纹丝没动。能感觉到,木门夹层中是有一层铁板的。赶紧回身上楼,刚跑到窗边,还没等碰到窗棂,身子就停住了。停是停住了,可惜也晚了,他又踢断了另一根线。就听头顶上方机括声响起,霎时间箭如飞蝗,直奔他而来。赶紧脚尖点地,退出去一丈开外,堪堪躲开弩箭,还没等他重新站稳,就听身旁恶风不善,急忙丹田较力,身子在空中一转,勉强侧开,一根铁棍就砸在他方才落足的地方,直砸得木屑四溅。这要是砸在他身上,非得骨断筋折!他刚想换口气,气只出了一半,还没提上来,就被一面盾牌撞在了后背上,撞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只觉得眼前发花,险些当场晕了过去。不过这下也好,虽说受了点伤,好在他内功精纯,还扛得住,但危局却解了,赶紧换了口气,闪身避开铁棍,转守为攻,剑压着铁棍去削那人手指。那人也是不俗,撤把抖枪直刺他小腹,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人使的不是棍,而是枪!不敢怠慢,撤步抬腿一踢枪头,就听铛一声,铁枪与盾牌正碰在一起,顿时火星四溅,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格外亮眼。那二人被震得手臂发麻,换了口气,身形一错一前一后再次攻了上来。双方战在一处。
约莫走了三四十个照面,慕容竹心中稍定。这二人是不弱,但同谭鹤鸣比还是差着一些,倘若是两个谭鹤鸣围攻于他,他今日非死不可。但这二位,还留不住他。想到这里,慕容竹故意买了个破绽,让铁枪从他衣袖上穿过,因为楼中黑暗,不能视物,使铁枪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枪扎了多重,拿盾牌的就更不知道了,只听刺啦一声,紧接着传来慕容竹的痛呼之声,二人自以为得手,不由得心中一喜。可就在这时,慕容竹施展醉八仙剑,身子早已无声无息贴在了地上,二人不知是计,同时往前用力,又是铛一声巨响,铁枪再次重重砸在了盾牌上,震得二人险些兵刃脱手,心中暗叫不好。可已经来不及了,慕容竹的剑已经从拿盾牌之人的两肋下穿过,与此同时,左手从腰间抽出折扇,以折扇作判官笔,一笔点在使铁枪之人的气海穴上。铛啷啷一声,铁枪落地。慕容竹还欲再下杀手,哪知持盾牌之人自知必死无疑,竟然徒手抓住从自己身体里露出的剑尖,身子一转,拼尽全力将慕容竹的剑折断在了自己体内!
“师兄快……走!”
慕容竹气急,飞起一脚踢开那人尸首,掏出火折子再看时,另一人已经踪迹不见。
一来不知对方到底埋伏着多少人,二来也是担心路川,慕容竹没敢再多停留,一掌劈开窗户,从楼上跳了下来。
此时夜雨已停,从乌云背后露出一角月光来,正照在花园里,就见路川负手站在假山石旁,却是愁眉不展,低头不语,甚至都没有被他劈开窗棂发出的声音所惊醒。
慕容竹赶紧赶到近前,皱眉道:“小川,你怎么了?小川!”
路川这才如梦方醒,等看清是慕容竹,木然的神情重有明亮了起来,略微有些有气无力地问道:“慕容兄出来了,里面情况如何?”
慕容竹就将在楼中所遇仔细讲了一遍,路川听完点了点头,“那二人恐怕就是小十绝中的盾绝和棍绝了。如今盾绝已死,棍绝重伤,他们无疑是折了臂膀。慕容兄,小弟在此谢过了。”
慕容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问道:“我在楼上时,听你在楼下与人交手,那人呢?”
路川口打唉声,说道:“慕容兄踩中消息时,那人就在身后偷袭于我,我被迫交手,二十余招未分胜负,他被你出言惊走,我随后追赶,出门时他碰了门口的机关,门就被关死了。我本想先擒住他,岂料这厮……说了几句话,扰乱了我的心神,被他趁机逃了。”
慕容竹就是一皱眉,“久闻子野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怎会被几句话扰乱了心神?”
路川苦笑了一声,“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莫非……”
“不错,是我爹娘的消息。我担心这次英雄会有风险,所以故意找借口支开了二老,本来是想将英雄会提前到八月初一,顺便还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怎料……却被他们得了消息,那人说小十绝的鞭绝龙盛京数日前就已经到桂林了。”
“他去找你妹妹路洛了?”
一听到路洛二字,路川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不由得握紧了剑柄,“你是怎么知道的?碧玉门……夜观音……是她告诉你的?她是你的……人!”
慕容竹粲然一笑,从腰间抽出扇子摇了摇,“我听说令妹身边有位绝世高手,令尊令堂也在,有他们三位,就算十绝余孽恐怕也不敢轻易出手,区区龙盛京,何必担心呢?”
路川松开了剑柄,整个人又显得神情颓然了起来,“慕容兄有所不知,舍妹同陈丹云自幼相识,亲切……还在父兄之上,我怕她年幼,受人蛊惑……”
慕容竹仰天叹息道:“是啊,有妹妹,做兄长的就有操不完的心呐。”
路川听他说得似乎很是感慨,心中颇有些惊奇,忧思被扰乱,他这才发现堂堂慕容家主,今晚可弄得真是狼狈,衣服也脏了,袖子也破了,连发髻都有些松散,本想诙谐几句,却又怕慕容竹难堪,便强忍着说道:“今夜此行还是很有收获的,天也快亮了,咱们走吧。”
慕容竹回头看了眼藏春楼,“他怎么办?”
路川摇了摇头,“随他去吧。不死的话还能给龙盛京送个消息。”
“你做事,一直都是这么‘光明正大’吗?”
路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顺着原路返回,等越出墙外,路川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是她请你来的?”
慕容竹抿了抿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终于想起她了。”
路川似乎有些难为情,“我只是不敢相信,八十一门中有两个门派是同属一家的。”
“碧玉门不是我慕容家的。”
“碧玉门的门主却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竹别有意味地看了路川一眼,“女大不中留啊,她光想着你参加这次英雄会会有危险,却不曾想过疼了她二十几年的兄长参与其中也会有危险呐。”
路川只觉得脸上发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只好愣在原地。
不过对他这个表现慕容竹似乎还是挺满意的,“我来了,也见到你了,你就不想知道我对你这个未来的妹夫是怎么看的吗?”
路川微微一笑,“一个将死之人,慕容家主自然是瞧不上了。”
“不,我很满意。”
“哦?”这话路川倒是有些吃惊。
“世人皆赋我浪子之名,却不知我只不过是太早看懂了女人的辛苦和难处,明白她们本该怜惜,见不得她们受苦罢了。藏春楼的惨案,令我怒发冲冠,你也耿耿于怀,这点咱俩是一样的。我相信,只有这样的人才一定不会让韵儿受苦。”
路川避开了慕容竹的目光,哂然一笑说道:“川纵然有心,却也无力啊。”
“我明白,这次英雄大会是你的一道坎,不过你放心,一定会过去的。难道……你本就无心娶韵儿?”
路川一躬扫地,“承蒙家主抬爱,川愧不敢当。”
慕容竹脸色顿时大变,一把揪住路川的衣襟,怒道:“你不想?那你碧玉船上轻辱于她是何道理?当真欺我慕容家无人不成!”
路川不敢反抗,只是苦笑道:“我又何曾知道碧玉船迎客之人竟是夜观音。”
“好,不知者不怪。那你知道她就是夜观音后为什么要问名?难不成不知道碧玉门的规矩吗?”
“碧玉门的规矩……”
“上了碧玉船,就要抛弃本来姓名,倘若将本来姓名告诉了男子,就非嫁不可,嫁人之后,就非得下船不可。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你闯荡江湖多年,别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倘若韵儿听了你方才的话会有多伤心?”
“我……就算不死在英雄会上,一旦成家,我就再也拿不起剑了,没有剑……我……”路川本不知道碧玉门的规矩,可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不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吗?此刻他只觉得心都沉到海底去了,是那么冰凉,那么压抑,那么后悔,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思考,怎么说话……他是彻底乱了。
这些慕容竹都看在眼里,父亲英年早逝,他少年掌家,眼睛别提有多毒了。
“你……是怕哪天拿不起剑了没办法保护韵儿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