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宝观留客话 风定鹿门看日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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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舟下秋濑,已远汉南城。念昔在郡日,苦为尘网婴。低心就薄禄,实负山水情。鹿门最秀发,十里行松柽。宿幌白云影,入窗流水声。庞公昔抱道,遯世此躬耕。风雨塞天地,伺晨独先鸣。故岩但闻说,已觉醒朝酲。及兹道途出,谓谐猿鹤迎。顾值深泞阻,独怜幽思并。不踏苏岭石,虚作襄阳行。”

相传建武年间,光武帝刘秀与襄阳侯习郁游苏岭山,夜里二人俱梦见神鹿,以为苏岭山神。于是光武帝命习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

汉末名士庞德公不受刘表招揽,携家登鹿门山采药不返;唐代大家孟浩然官场失意幽居鹿门山,吟咏山水自得其趣;据说皮日休也曾隐居于此,有《皮氏鹿门家钞》传世。故而有“鹿门高士傲帝王”之说,景泰年间还曾修有“三高祠”,以示纪念。

路川四人用过早饭才动身,不驾车马,不施展轻功,缓步徐行。四十里路,午后放至山下。

莫钰心思单纯,不甚清楚路川的用意。常言道,兵贵神速,按理说他们昨日一到,就该趁热打铁先上鹿门山,拿下翁蕾等人,救回姚望。再不行,也能用程甲坤与季重做交换。这般“游山逛景”不知为何。可萧天松和陈丹云却大致能够猜到,路川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向季重示威。季重能劫走姚望,他就能抓来程甲坤。等衙门的告示张贴出来后再动身,一路上闲庭信步,也是告诉季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就像是比武交手,如果对方的招式看似迟迟涣散,可你偏偏又破不了,你就该知道自己的武艺与对方有云泥之别,及时收手方为上策。

这种劝诫对于庸人自然没什么效用,因为他们根本明白不了,对付他们只需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即可。而季重不是庸人,他自认为很聪明,他也确实很聪明。

路川四人到鹿门山下时,已有一人在此等候。等候之人竟是姚望。

姚望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山脚下是陈丹云、莫钰、萧天松谁也没有想到的。不过路川似乎早有预料,似笑非笑来到姚望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打量,然后就那么看着姚望。

姚望本想跟众人打招呼,可见路川是这副样子,顿时低下了头,就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孩子似的。

看了半晌,路川才用半讥半讽的语气说道:“小子,翅膀硬了啊,敢不辞而别。”

听到这话,姚望的头低得更低了。

“我看你在这儿待得挺好的啊,又胖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还是说这辈子就不回去了?”

“哥你别生气,我这就跟你回去。”

“这就跟我回去?我要是不来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我准备……过年回去。”

“我当年负气下山,是奉了师命。每次离家,都留有字笺。从来也没有不辞而别过。”

姚望自知有错,不敢对答,就听路川继续说道:“我看过年你也别回去了。”

“哥我知道错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步踏出,不管是走对走错,都该想到相应的后果。如果承担不起后果,你就不该去做。所有的错要是都能够被原谅,那什么是王法家规,什么是江湖道义?”

姚望无言以对,无助地看向陈丹云,希望陈丹云能替他说几句好话。

可陈丹云眼看路川是在教姚望为人处世的道理,这当口他怎敢插嘴?故此只作视而不见。陈丹云不敢,萧天松和莫钰更不敢。

故此姚望又低下了头,只希望路川说完之后能消了气。殊不知沉默并不是路川想要的回答。

路川见姚望光个头看起来像个大人,可实际上却还跟小孩子一样,心中又疼又气,便道:“如果你真想回家,我给你一个机会。从今天开始,跟着季重好好练武,三年之后,我再到鹿门山,届时你如果能在我手下撑过百招,我带你回家。如果你办不到,这个家你就不用回了!”

路川说罢,便越过姚望径直往山上走去。

姚望看了看路川,又看了看陈丹云,一时间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丹云笑了笑,轻声说道:“你只管专心练武,其余的事不用多想。”说罢便跟上了路川的脚步。

姚望还是有些不解,莫钰拉住他的手腕笑道:“走吧,别愣着了。”

萧天松跟在身后,用传音入密的内家功夫对姚望说了一些话,至于说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不过等到山上时,姚望的脸色就没那么难看了。

在鹿门山的深处,虚空藏菩萨的道场,路川终于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子山和尚。

子山和尚身穿月白色袈裟,白袜云履,脖项上挂着一百零八颗白玉念珠,面白如玉,细眯着眼睛,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无尘。

乍一看纯粹是位有德行的高僧,跟先前那位黑衣男子简直判若两人,难怪有两面僧之称。

路川上前打稽首道:“贫道稽首了。”

子山和尚单手立掌,还礼道:“失瞻失瞻,贫僧还礼。”

此时姚望、陈丹云四人就站在路川身后,若非他们知道细底,见这二人如此客气,还真以为是寻常同修呢。不过聪明人说话都是如此,他们明白“人抬人高,自尊自贵”的道理,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出言不逊、自贬身份的。

二人刚见完礼,就见一位中年美妇带着一位妙龄少女从院中走了出来,站在子山和尚身边说道:“四位施主,斋饭已经备好,请四位移步斋堂用斋。”

路川道:“居士的刀功不错,做的饭菜想必也十分可口。不过今日我胃口不佳,斋饭还是免了吧。”

路川虽未见过彩翅红鱼洪禾,不过对于那晚的黑衣女子他却有印象,这位中年美妇的眉目与黑衣女子十分相似,又在此处出现,想来必是洪禾无疑。

洪禾听路川这么说,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她身旁的少女却道:“不行!我娘辛辛苦苦准备的饭菜,你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洪禾拉着少女的手责备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路川却丝毫不以为忤,笑着回头看了看姚望。

其实他第一眼看到少女就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应该就是汉口客栈里的那位神秘少女了,也难怪姚望会着了道,在这样一位少女面前谁又能有那么多的防备呢?更别说他一个初入江湖的雏儿了。另外姚望迟迟不愿回家,想必也和此女有莫大的关系。不过这也正常,谁又不是从年轻处过来的呢?想当年他远走关外,也是如今姚望这般年纪,月牙泉边邂逅佳人,自此暗生情愫,冲天一怒为红颜好悬没把关外闹翻天。相比之下姚望流连忘返也算不得什么。

姚望则赶紧来到少女身边,说道:“哥,这位是洪姨的女儿,季姑娘。季姑娘,这位便是我的兄长,当今武林第一人,小北魔路川。”

小姚望自幼在路家长大,和路川两个人跟亲兄弟一样,路川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那是不折不扣的魔头,谁要伤了他的面子,当时就能翻脸。之所以挡在中间,就是怕路川发狂伤了心上人。

路川又岂不知姚望的心思?见姚望这般看待自己,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不错,当年他行走江湖之时,一来年少轻狂,二来急于报仇,确实做事很容易偏激。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世魔王,要不然,他怎会对点苍五剑三番五次留情?要不然,今日一见他怎会如此冷静?若是从前,他恐怕要先给姚望几个耳光才行。可是就连姚望这样最亲近的人对自己的印象都如此根深蒂固,那那些两旁世人如何会有改观呢?若是如此,那春风楼的武林聚会算什么?这把“慑天剑”又算什么?难道只是屈于魔头的淫威吗?

一念闪过,路川还未及多想,就听少女说道:“就只会在门口啀喍嗥吠,却连进门的胆量都没有,你算什么武林第一人?敢伤我娘,先教你看看本姑娘的厉害!”

少女说着突然一扬手,一道毒烟便朝路川射来。

路川纹丝未动,子山和尚却突然出手,袍袖一卷,便将毒烟收入袖中,随后面朝少女,背对路川说道:“盈盈,你实在是太放肆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季盈盈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一滴没往下落,用力咬着嘴唇转身走了。洪禾担心女儿,也跟着下去了。姚望夹在中间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路川笑着冲自己努了努嘴,于是也追了上去。

子山和尚这才回过身来说道:“小女无知,还请四位见谅。”

高手之争,胜负往往只在毫厘间。方才子山和尚出手,以后背示敌,毫不夸张地说,路川四人有一百种方法能将其置于死地。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出手。本来季盈盈信口雌黄,陈丹云三人是有些愠色的,现如今也都付之一笑,烟消云散了。

而路川对于季盈盈的狂妄之举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只见他笑道:“忠臣孝子人人敬,佞党奸贼留骂名。是我伤其母在先,非是季姑娘无礼。反倒是季姑娘,胆量过人、孝心可嘉,令人敬佩。”

对路川而言,忠臣、孝子可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当年沧州救杨廷和、刘忠,杭州助王守仁假死脱身,阆州放过川北铁佛派,劝诫南京御史张芹,都是看在忠孝二字。

“高山仰止,道长其人。”

“言归正传,长老可知贫道今日前来,所为何故?”

“虚空藏菩萨济度众生,拥有无上福德智慧,凡俗之人或是进香还愿,或是斋戒布施,皆有所求。道长既是清修之人,功名利禄、万般红尘自然难入法眼,心中所欲无非参禅悟道也。贫僧听闻道长早年在少室山曾有与静庵悟榻大师论禅之美谈,今日莅临敝寺,想必也有所赐教。”

子山和尚话有所指,其实是说:寻常人到鹿门山来,要么是游山逛景,要么是礼佛赎愆,即不知子山和尚就是两面僧季重,也不与山上之人无有恩怨。而路川与常人不同,游山逛景没那功夫,礼佛赎愆没那必要,既有亲人留在山上,又有仇家栖身寺中。新仇旧恨,今日前来必要动手比武。当年路川初上少林也是如此,名为论禅,实际上不也是要与少林寺结清恩怨?

路川却道:“贫道今日前来,一为与长老论交。日前偶得佛珠一十八颗,现赠予长老,以为表记。”

路川的言外之意是:今日与你相见,当面送还十八颗佛珠,你的身份我已知晓。

季重答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前日正好抄了一卷经文,权当道长布施的功德。”

季重的言外之意是:前几天正好我传了姚望一门武艺,既然你对真武山之事不加以追究,那你我就算两清了。

路川又道:“贫道年幼之时,曾有擅术的尊长说我有射雕逐鹿之相,当时我已入道门,故此不甚相信。不料昨日竟真的射下大雕一只,今日趁兴前来游山,恍惚间眼前又现鹿踪,追到近前却发现是石鹿一对。故此上山酬愿,这便是今日前来的原因之二。”

路川语带双关,是说:家中长辈很有眼力,他小的时候就对他寄予厚望,不过他后来负气下武当,流落江湖,险些落草为寇,故此对自己也有所怀疑,担心自己会辜负大家的期待。不料后来剑挑八十一门,计除刘瑾,虽无天下第一之实,却幸得其名。如今功成名就才知尊长不仅人品武艺过人,亦有识人之能。而自己也算是不负所望,可以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了。

同时也是说:鹿山雕程甲坤已在他的手中,翁蕾和翁鏖的行踪他也知晓,翁蕾以为固若金汤的屏障,在他而言形同虚设,来去自如。今日前来便是要问季重劫走姚望、收留翁蕾姐弟意欲何为?

季重道:“鹿思芳草,雕眄青云,本来都与道长无关。秋风飕飗,万物凋零之际,道长妙手偶得,既已酬愿,也无伤天和。而今箭落天骄、中原逐鹿皆已应验,往后勤诵黄庭,定能妙道入微。”

季重也是一语双关,是说:天下第一之名本来与路川无缘,云弄剑客遇害后,江湖纷乱,路川得益于时,巧取了这剑首之名。不过也无伤大雅。如今天地肃清,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花落谁家还未尝可知。”

同时也是说:程甲坤和翁蕾姐弟本来和路川没有关系,路川勾结官府、暗中下手抓住程甲坤,报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可以适可而止了。了结恩怨,还需往后以武力解决。

话说到这里,双方的意图也就基本清楚了。

路川道:“我们道家与佛家不同。佛家讲的是‘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慈悲为本、善念为怀。危难之时,却是关门避祸,保全三宝。是为舍大义而全小义也。而我们道家讲的是‘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斩妖除魔、扶危济困。平日之时,却酒肉无忌。是为全大义而不拘小节也。石鹿终非鹿,逐鹿既为天意,那贫道必要斩鹿祭天!”

言外之意是:你们这些鼠辈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杀生害命、无恶不作,哪里的底气在我路川面前说长论短?翁蕾姐弟罪该万死,我路川必杀之。

季重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道长既然如此轻慢空门,今日又为何要屈尊大驾到敝处来呢?”

话到此处,剑拔弩张,本已到动手的时候了。

不料路川却笑道:“素闻长老擅弈,贫道今日前来还有第三件事,便是要与长老对弈一局。”

“道长有此雅兴,贫僧定当奉陪。但不知道长的棋是如何下法?”

“我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里,姚望就留在此处。三年后,我再上鹿门山,与姚望比试较量。届时他若能胜我一招半式,我便打消逐鹿之意,那小雕我也会放生。算是你空门的功德。如果姚望不是我的对手,鹿我要杀,雕也不放,还得请长老搬搬家。”

“十年前小北魔路川便已是名满江湖的武当少侠,姚望虽然聪慧,要想用三年时间迎头赶上,恐怕也势比登天。道长可真是好算计啊。”

“当年我从习得一怒杀龙手,到剑挑八十一门,用了也不过三年时间。三年之后的比武,我一不用一怒杀龙手,二不依仗内功,只比剑法。若是阁下觉得还不公平,不妨现在就认输了事。”

“贫僧舍命相陪,一言为定。”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嘱咐姚望。”

“道长稍候。”

季重转身回去,时间不大,就见姚望独自一人走了出来。面对路川,姚望眼中隐隐有些泪光,透着离别的不舍。看来他也已知晓。

路川抚了抚他衣服上的褶皱,理了理衣襟,和声道:“你安心留在这里,好好练功,三年之后我来接你。”

姚望咬着牙,认真点了点头。

“你要记着,人生在世,有四字当先——忠、孝、仁、义。功名利禄、男欢女爱等等万般诸事都无法与之相比。你……好自为之。”路川拍了拍姚望的肩头,不忍再看一眼,毅然转身而去。

看着路川瘦削的背影,姚望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一切朝着路川跑去。可泪水早已将他的视线模糊,双腿也因情绪的激动颤抖不已,终于,他摔倒了。等再从地上爬起时,路川四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路川走得很快,因为要是不赶紧离开这里,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带走望儿。

小姚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就像一个和家人走失了的无助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抬头一看,季盈盈就蹲在他的面前。轻柔的手用同样轻柔的手帕替他拭去了泪水,也擦拭着他难以平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