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山寨在巴州城四十里外的山水化湖湖畔,路川先在湖边游了半日,看了看附近的情况,摸着午时便大摇大摆上了山。
此时正当饭点,寨门口只有不多几个轮班站岗的,寨门大开,路川迈步就往里走。
两个喽兵赶紧过来拦住,“待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往里闯?滚,快滚!”
路川蹭一下火就蹿到顶梁门了,强行往下压了压,假笑道:“我打听一下,你们山寨里可有一位叫滕方千的?江湖人称万里追风。”
喽啰上下打量了打量路川,斜眼问道:“有啊,那是我们寨的副寨主,你怎么的,认识?”
路川冷笑道:“何止认识,我还是他干老子。快叫他吹三通打三通,净水撒道,红毡铺地出来迎接,要是出来得迟了我大嘴巴子抽他。”
见路川说得这么大口气,那喽兵不由得信了三分,但终是还有七分怀疑,又问道:“我们副寨主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你看着顶多也就二十来岁,这干老子是从哪里论的?”
“你懂什么?常言道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人小辈分高你听过没有?滕方千早在鹘岭当大寨主的时候就管我叫干老子。我说你还不去通报,在这里啰嗦什么?再啰嗦你干老子先大嘴巴子抽你。”
喽兵一缩脖子赶紧往里边跑去,跑着跑着这才想起,“干老子?你是滕方千的干老子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干儿子你抽得着我吗?”
这么想着脚底下就慢了下来,却不想他刚一慢身后的路川就喊开了,“兔崽子,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却说滕方千正在聚义厅中和大寨主花面阎君龚尚福,巡山寨主盏阅中州小醉仙舒忆梁,巡水寨主浪舞桃花颠余白冰四人合计今晚怎么对付路川,有报事的进来说门外有人求见,滕方千便问道:“是什么人?”
报事的支支吾吾不敢说,大寨主花面阎君龚尚福一拍桌子骂道:“兔崽子你中午吃错药给毒哑了还是怎么的?人话不会说了?谁来就谁来,你还怕说出来吓着老子?别说一个人来,就是五宗十三派的门主派主都来了又能如何?”
滕方千这两年跟着龚尚福,咋呼的本事也学了不少,“大寨主你喝口水消消气。快说!是谁?”
报事的一看没办法,照实说吧,“那个……副寨主,你干老子来了。”
滕方千就是一愣,龚尚福却是个一根筋的浑人,大眼珠子一瞪说道:“原来是老副的干爹啊,这么说是咱们的长辈了,走咱出去接接老人家。”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舒忆梁和余白冰赶紧起身,也准备跟着出去接接路川。
“待着!”滕方千叫唤了一声,吓了大家一跳。
龚尚福立时有些不高兴,瞪着眼问道:“老副你咋呼啥?”
滕方千说道:“大寨主,我不是咋呼,我压根就没干爹,上哪儿接干爹去啊?”
一听这话龚尚福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我说你怎么连你干爹都不认了?人家说得清清楚楚是你干爹还能有错?咱们山寨除了你还有第二个滕方千?你记不起来,那是你记性不好,没准是你小时候拜的干爹,你们家啊,不仗义,把人家用过之后就不认了,你年纪小记不起来,等你回家问问你爹娘,他们准知道。”
滕方千差点气乐了,心说话:“哦,人家说是我干爹就是我干爹?那我要是说我是你干爹你也管我叫干爹?还问我爹妈,我爹妈早都死了,要问你问去,我还没活够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他知道龚尚福是个浑人,你得顺着来,非要呛着不是自己找倒霉吗?于是说道:“大寨主,你不知道,这江湖上专门有一种人,就喜欢冒认别人的亲戚,仗着自己有把年纪,打听谁混得好了,就找上门来,说我是你什么什么人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在我怀里还拉过屎怎么怎么的,等你信了就要骗吃骗喝骗银子。我也不是说门口那人就不是我干爹,但话说回来万一他就不是呢?万一他就是个臭骗子呢?咱们自己人知道,说我有善心,看着老人家可怜,管了几顿饭,赠了几个棺材钱,不知道的人可就要说我滕方千有眼无珠,白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连个骗子都认不出来。这说我不要紧,但我是堡山寨的人,说白了是你花面阎君的人,他们说我的时候没准还得捎带上你……”
龚尚福当时就急了,牛眼一瞪,怒道:“谁他娘的敢捎上我?”
滕方千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万一门口那人是骗子的话,现在不是咱们还没弄清楚嘛,问清楚就没人捎带你了。”
“哦,这么说也是哈。哎,门口那人是怎么说的?”
堡山寨的兄弟平常看见龚尚福腿肚子都转筋,要是滕方千和其他两位寨主不在,他准编两句瞎话,把龚尚福哄开心也就得了,但现在旁边还有三位不浑的,这瞎话没法编啊。
报事的咽了口唾沫,照实说道:“那人说,他是副寨主的干老子,让副寨主吹三通打三通,净水撒道,红毡铺地出来迎接,要是迟了就要大嘴巴子抽副寨主。”
龚尚福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舒忆梁和余白冰一听这话也不由得信了几分,要不真是滕方千的干老子能说这话?这里可是堡山寨,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贼,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贼,一般人躲都来不及,谁敢在贼门口说这话?
滕方千可不糊涂,他知道自己没有干爹,听了这话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怒道:“他还说什么?”
报事的打了个哆嗦,看了看四位谁他都得罪不起的寨主爷,颤声说道:“当时小的也问来着,他说副寨主您打在鹘岭的时候就管他叫干老子,让我别磨蹭,赶紧进来叫您,不然就先用大嘴巴子抽我。”
龚尚福两手一摊,说道:“听见没,我说是吧?”
舒余两位寨主也连连点头,显然信了十分,滕方千气的肚子都痛,心说话:“草包啊,三个大草包啊,你们知道屁是生着吃的还是煎着吃的啊?”但话说到这份上就由不得他再胡搅蛮缠了,这是堡山寨不是鹘岭,别看他是个副寨主,在大寨主龚尚福面前他连个屁都不是。
龚尚福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传令下去,让全山兄弟列全队迎接,吹三通打三通,净水撒道,红毡铺地……老山老水,咱们山上这么些年没过过红事,有红毡吗?”
舒忆梁和余白冰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龚尚福思索道:“现在下山去买也来不及了,那就算了吧。老副,你完了跟你干爹说说,就说山上没有红毡让他老人家多担待啊。”
滕方千气得牙都疼,报事的听龚尚福前一个老人家后一个老人家的叫,牙也有些疼,心说话,四位爷,您倒是问问那人多大年纪啊,那人看样子您哥几个加把劲都能生下,您出去一看不是老人家可就要了我的命了。
龚尚福他们不问,他也不敢说,之前没说,现在他更不敢说。现在他只求那人就是滕方千的干老子,不然的话,就是龚尚福能放过自己,在滕方千手里也过不去啊。
可要了命了。
路川在堡山寨的寨门口等了多时,好一会儿都不见人,他心里就有些急了,又等了片刻,只见山上的喽啰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整整齐齐从寨门往里边列开。
路川心说话,“狗东西,这是要示威啊?想吓住你路太爷,做梦去吧。”
想到这里,他腰杆拔得更直了,背着双手就等滕方千出来。
但滕方千没出来,山上的吹响先响起来了,路川就有些纳闷,“怎么地,滕方千真把我当他干爹了?不会吧,也没准,没准这小子昨晚上想了想怕了。反正看他出来怎么说,说好了看在鹘岭的份上也就罢了,说不好,嘿嘿,你干老子把你们一窝端!”
路川就是这么狂,到现在快二十岁的人了,这脾气和当时负气下武当的时候就一点都没变。
吹响响了一通后,从山上下来伙人,为首的是位跟大狗熊差不多的黑大汉,黑大汉身旁的正是滕方千。
却说龚尚福带领众人走到能看见寨门的地方一看,当时就是一皱眉,停住脚步转身问道:“老副的干爹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报事的吓得差点尿了,颤声道:“那寨门口站着的就是啊。”
龚尚福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胡说八道,我问的是老副的干爹,那位老人家。”
报事的心想,“我的祖宗哎,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就没有老人家您让我哪儿找个老人家去啊?可要了我的命了。”
不过等走到这里,一看是路川,滕方千的气也没了,火也没了,伸手拦住龚尚福笑道:“大寨主别动气,那位就是你要找的人啊。”
龚尚福看了看门口站着的路川,又看了看滕方千,不解道:“老副,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啊,人没九,二十九就是三十嘛。”
“那你干爹多大?”
滕方千乐了,笑着解释道:“嘿,那不是我干爹,那就是路川,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路川。”
“路川是你干爹?”
滕方千好悬没从山上栽下去,不过他也知道龚尚福是个浑人,解释不清楚,只有当着路川的面一说,他可能才能明白。现在你说他也转不过弯,白费唾沫。
于是说道:“咱们下去一问路川你就清楚了,路川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占我便宜呢。”
龚尚福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是不再问了,照原样接了下去。
等走到离寨门还有三五丈远的时候,没等路川和滕方千说话,龚尚福先问道:“喂,我说你,是叫路川吗?”
路川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路某。”
“那你是滕方千的干爹吗?”
路川一听乐了,感情这黑大汉是个浑人,真把我当滕方千的干爹了。
想到这里,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喊道:“是啊,我就是滕方千的干爹。方千啊,我的儿,干爹来看你来了,你见了干爹还不跪下磕头?”
路川这话一出可气坏了舒余二位寨主,他们一看到路川便知道这个“干爹”是假的,听路川还想继续蒙骗龚尚福,不由得火上心头,袖子一抖,手已经按上了兵刃,只等滕方千或者龚尚福一声令下就要当场将路川乱刃分尸。
不过在场的人里边还有比他俩更气的,滕方千跳着脚,指着路川骂道:“呀呀呸,不要脸的路川,你害得我鹘岭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都做了官府走狗刀下的怨鬼,今天还敢在此逞口舌之快,纳命来!”说着伸手抽出一把匕首就要跟路川玩命。
不过还没等他动身,后脑勺突然就挨了一下,打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扭头一看,只见龚尚福正怒目而视,看着自己沉声说道:“滕方千,路川都说他是你干爹了,你不去拜见干爹,还要在我面前行凶不成?”
这下滕方千可真被吓住了,龚尚福认定的事情不管对错,你要是不照着他说的做,他可就要翻脸不认人。别看他是个浑人,却也是习武的天才。之所以一个浑人还能坐上一寨之主的位子,手底下千八百号人,凭的就是他满身的武艺,要是真动起手来,别说他滕方千,就算把舒余二位寨主也加上,都不见得是龚尚福的对手。
舒余二位寨主见龚尚福急了,赶紧要上来解释,却见滕方千冲他们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龚尚福笑道:“大寨主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拜见干爹。”
说着紧走了几步,一躬扫地,“干爹在上,儿方千拜见干爹。”
滕方千话音未落,只觉腿弯里被人踢了一脚,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身后龚尚福骂道:“见了长辈不磕头你作的哪门子揖?”
滕方千忍气吞声又磕了三个头。
路川乐得肚子都痛,迈着方步上来伸出右手一搀,说道:“我的儿唉,快快请起。你把你干爹的剑弄到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拿出来?”
别人不清楚他清楚,滕方千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别看现在在黑大汉的威逼之下磕了三个头,叫了声干爹,一定还有诡计,背后的坑都挖好了等着他呢。不如就趁现在,当着黑大汉的面先把剑讨回来,有宝剑在手,就是龙潭虎穴他都不怕,现在身上只有一把不趁手的匕首,实在是心中没底。不说其他人,光这黑大个,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滕方千能怕成这样,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这种浑人的心思你猜不透,别看这会儿向着自己,等一过会儿脑子转过弯了,说帮着滕方千对付自己也没准。
不过他能想到这点,滕方千也能想到,他这话一出,没等龚尚福开口,滕方千便道:“干爹刚来还是先进去休息休息,喝口水吧,剑就在山上,我这就派人去取。说起来现在正当午时,您还没吃饭吧,咱们先吃饭……”
说着冲舒余二位寨主一使眼色,三人两后一前,拥着路川就往山上走。
龚尚福赶紧拦住,责备道:“我说你们三个是不是糊涂啊?老副拜了干爹了,咱们仨还没拜呢,虽然路川不是咱仨的干爹那也是咱们的长辈,初次见面不磕头怎么成?那个……我也跟着老副叫干爹吧,干爹在上……”
傻大个说着双腿一曲就要跪下磕头。
路川一看,哎哟,这人可是傻实心了,捉弄这种人真是损阴丧德啊,心一软,也顾不得左手的伤,赶紧双手相搀,说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位想必就是堡山寨的大寨主吧?不知怎么称呼?”
龚尚福憨憨一笑,说道:“干爹,我叫龚尚福,江湖人称花面阎君。花面,就是说我脸上的这块胎记,阎君呢,就是说我一不高兴就瞪眼宰活人,跟阎王爷一样。”
路川心里就是一翻个,“我说……龚兄弟,这干爹可万万叫不得,我是滕方千的干爹,又不是你的干爹,咱俩年纪相仿,就平辈论交吧。方千,还不快给你龚伯父磕头?”
滕方千脸上的肉蹦蹦直跳,有心发火,但转眼一看舒余二位寨主,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跪倒给龚尚福磕头。
他能不磕头吗?他要是不给龚尚福磕头,三位寨主可就要给路川磕头了。
龚尚福被弄得有些糊涂了,“这……这……”
“这才对嘛,论辈就要跟长辈论,哪儿有跟晚辈论的。”路川拉着龚尚福的手就往山上走。
开了个玩笑,弄了个骑虎难下,也不知是祸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