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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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起来江彬的拳法当属劈挂掌一类,虽然招数不同,但却神似,讲究的都是放长击远,运翻扯劲、吞吐劲、滚勒劲、通透劲。躯干如弓,胝胸似弦,发力则似离弦快箭,大开大合,强攻猛进。

而王守仁的拳法则是正儿八经的神拳门五行神拳,又叫梅花拳。他的第一位师父,也就是那位武状元,乃是神拳门的弟子。路修远虽传授过他内功,但却并未指点过外功,故此他会的拳术不多,最熟练的还是学的时间最长的这套梅花拳。

江湖上有句话说功夫没有强弱,只有人的强弱。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全是道理。功夫既然有上乘和下乘之分,自然是有强弱的,首先招式的精妙不可同日而语,其次就是神秘程度,上乘功夫基本上每一代的传人都很少,故此江湖上见过的人也不多,很多时候能认出来,能猜出来,但却不知道招式的精妙所在,出招收招变招如何,应该如何应对。一般功夫则不然,就像路川的七十二路连环剑,是个练武术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七十二招是哪七十二招,如果是练剑的,可能连这七十二招的变招,破招都一清二楚。如此一来,对敌之时就多了几分困难。

劈挂掌和梅花拳,厉害吗?厉害。常见吗?也常见。

武夷宫这胖老头又是拳脚方面的行家,别说破招了,王守仁和江彬一招使出来,下一招是什么他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按理说,以他的拳法,以他的功力,要战胜这二人应该并非难事,可实际上却不然。

王守仁加入战团,打了二十几招之后,胖老头本来有机会下手,但他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掌法一变,用慢招又对了十来招,十招一过又有机会,不过他还是没下手,用快招又试探了十来招。胖老头越打越惊奇,越打越想不通,一走神,就被二小纠缠住了。

正当此时,只听旁边“噗通”一声响,声音跟把沙包扔在了地上相似,这边双方赶紧同时收手,往后一跳退出圈外,扭头一看,只见路川侧身躺在地上,不动了。

王江二人心里咯噔一下,好悬没坐在地上。稍一愣的功夫,同时飞身而起,一跃跃到路川跟前,抱着路川的身子江彬就哭开了,王守仁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摸了把眼泪。

见此情景胖老头就是一皱眉,快步走到师兄身边低声道:“师兄,你怎么给打死了?”

瘦老头长出了一口气,手捻须髯,冷哼一声道:“死?怎么可能。装死还差不多。”

常言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老头说话声音不低,这么一说才提醒了江彬和王守仁。赶紧探鼻息摸胸口,一看,可不是嘛,就是晕过去了而已。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见对方脸上净是泪痕,不由得破涕而笑。

胖老头也松了口气,冲师兄笑了笑,瘦老头却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等他醒了告诉他,勉勉强强三十招,离一百招可差得远呢。”

说完老头扬长而去,胖老头吩咐道:“带他们三位下去休息,吃喝用度上别刁难,不过要看好,可别让他们跑了。”

武夷宫弟子对路川三人早就恨透了,一听说让看着不由得喜上心头。掌门虽然说吃喝用度别刁难,嘿嘿,掌门又不会亲眼盯着,刁难不刁难还不是他们说句话的事?

不过瘦老头却一边走一边说道:“看着干嘛?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不过要是真走了,他路川这辈子也就不值钱了。”

是啊,路川答应的那句话就把自己绑死了,他不能离开,江彬和王守仁又如何能弃他而去?

王江二人谁都没说话,眼下只有等路川醒来再说了。

却说那两位老头,一回到三清殿的后殿,瘦老头一屁股坐在榻上,指着胖老头的鼻子就骂开了。

“月华啊月华,真是我的好师弟,给我找的好麻烦!”

胖老头站在师兄面前,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道:“要是我能搞定,又怎敢请师兄出马呢。不过还得说是师兄你,最后那一掌,多干脆,多漂亮!”

瘦老头斜眼看着月华子,“你看到了?那你看到那一剑没?”

“额……看是看到了……不过没太看清。”

瘦老头瞪了月华子一眼,“那一剑,差点把我胡子给剃了。七十二路连环剑还能这么使,真是闻所未闻啊。也不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高人指点。要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可就……”

“就算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能使成这样也不简单呐。”

“唉……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人老不讲筋骨为能,师兄过谦了。”

“不服老不行咯,哎哟我这老腰……说起来那扔石头的浑小子怎么样?”

“他怎么样我没看出来,应该只是天生神力,那位中年书生,却有点意思。”

“哦?说来听听。”

“他的功法我看像是苍松悟道诀。”

“当今武林还有人会这门功夫?”

“所以我说有点意思。”

“都不简单啊,那你猜路川跟我过招用的是什么功夫?”

“不是一怒杀龙手吗?”

“不是,一怒杀龙手我当年在洛阳见过。”

“武当的倚天屠龙功?太极神拳?五雷天心掌?”

“不是,是蜀山派的万里霜天掌。”

“邵家兄弟还真是舍得。”

“不过火候还差得多,我有意看他的掌法才让他走到三十多招,要是开头就下狠手,估计要不了十招,小娃娃就吹灯拔蜡了。”

“通百样不如精一样是不错,但功夫这东西不通百样如何能精一样?可惜他父母恩师都是习武的行家,却还是走上了邪路。”

“他父亲是当今武林武学学识最渊博的宗师之一,却不将儿子留在身边指教,看来云弄剑客之死给他们家带来的影响很大啊。”

“唉……还好云弄剑客的遗孤在武当山上,没跟他们一起闯荡江湖。”

“要说坏事还是坏在了武当头上,舍不得一套剑法就将弟子逐出师门。”

“其实也不能全怪老真人,他挡不住啊。师兄是不在场,有所不知,那日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不管是掌门还是门中弟子,基本上都有来人,这些人看了路川的剑法之后,特别是老一辈的剑侠,差不多有一半都想在武当山上就把路川杀掉,永绝后患。老真人是被逼无奈才将路川赶下山的。”

“嘿嘿,真是可笑,赶下山那些人就不杀了?亏他能想得出来,我看他是练空明剑练傻了吧。”

“刚开始我也没想通,看在故人情面上,我就在后面跟随,本想暗中护送他回家。我动身的前后山上就下来了三十几位剑侠,基本都是去追杀的。”

“三十几位剑侠,愣是没杀掉路川?”

“确实没杀掉,因为他们都被一位独臂老者给杀退了。”

“真邪乎哎,又是独臂老者。钟老爷子追的不就是位独臂老者吗?”

“不过以他老人家的能耐,从蜀中一直追到这里还没追上,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会不会是……北魔没死?”

“怎么可能,当年洛阳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立诛魔擂的时候我就在场,我是亲眼看着北魔杀了东佛,又亲眼看他被少林和尚带到少林寺关了起来的。”

“唉……我也是糊涂了,武子渊上少林寺接他父亲遗体的时候我就在当场啊。”

“要我说多半就是他们路家的老家人,学过北魔的一怒杀龙手,老主人死后就在背后保护路家子弟。不然江湖上怎么会没他的名头呢?”

“还是师兄英明。”

“英明个屁,被你跟使唤傻小子一样使唤。滚出去别妨碍我休息,明天我还得跟路川接着打呢。”

不得不说瘦老头说得真准,路川到掌灯以后就醒了,力竭不是小事,这次已经算是轻的了。

睁开眼睛一看,江彬和王守仁都在身边,这才稍微安心了些,还好没发生最坏的事。

“这是……”他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多少有些不解。

江彬端过来一碗水,路川喝了两口,这才觉得轻快了一些,只是浑身的酸疼和空虚,却不是这么短的时间能够解决的。

王守仁将他晕倒之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路川嘿嘿一笑,说道:“看来咱们得在武夷山上住段时间了。”

江彬一听差点把水壶扔地上,“住段时间?明天那老头一掌把你拍死,然后就该料理我们俩了。”

路川饶有趣味地看着江彬说道:“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那老头不是说过不用看着嘛,可以连夜下山去呀。”

江彬顿时大喜,“我就说大哥你不会那么傻吧,不走等着挨雷啊?王大哥还说你肯定不会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把他俩棺材瓤子,等过几年咱们哥仨再上山来轻轻松松就都料理了。王大哥你赶紧收拾东西,我背着我大哥咱们马上动身。”

江彬话说完了,王守仁一动都没动,路川笑道:“你自己下山去得了,背我干嘛?等你来年把功夫练好了上来给我报仇就是了。”

江彬这才知道路川是在跟他开玩笑,脸顿时耷了下来。

“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嘛,我江彬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不走我也不走。”

路川暗自好笑,却没搭话,而是跟王守仁说道:“师兄应该看出来了吧?”

王守仁点头道:“嗯,我觉得那位老者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却也没有杀心,之所以会这样应该是另有原因,不过具体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觉得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见我作恶多端,想将我困在武夷宫,另一种……等我明天看看再说吧。”

一听这话江彬顿时来了兴趣,急忙问道:“大哥你说说嘛,另一种是什么?”

“白天我被气着了,没想到这层,现在想想,说不定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呢。”

“好意?大哥你莫不是被打糊涂了吧?来你看看这是几?”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路川眼前晃了晃。

路川瞪了他一眼说道:“常言道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季春,招式、技巧、诀窍这些东西在哪一派都是不传之秘,咱们不是武夷宫弟子,人家就是有传授之心,也无传授之名。但如果是打斗中学去了,或者是咱们自己悟出来的,就不算偷艺了。总之不管他们是不是这心,反正又没有杀心,咱们只管学就是了,艺多不压身,多学点没坏处。而且就算招式你不学,临敌的经验也是好的吧?放在江湖上,除了你师父、师兄弟和最亲近的人,谁能这么给你喂招?”

听路川这么一说江彬就不言语了。

要不说是路川,天底下的聪明人多的是,天底下气性大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利令智昏,怒令智昏,莽撞而又心细如发者,不多。虽然没听到月华子和他师兄的对话,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前日在下梅镇没休息,白天又打了一天,路川不睡觉是可以,但江彬和王守仁就不行了,没那习惯适应不过来。故此又说了一会便各自休息去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也就太阳刚爬上来的时候,江彬还在做梦呢,梦见自己在衢州淡墨阁一掷千金,赢了几十万两,刚准备要走,突然淡墨阁就起火了,人吵吵喊喊,四散奔逃,没等他把小山一般的银票收拾好,火蛇就窜上了赌桌,银票见火就着,扑都扑不灭,转眼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他心痛不已,放声大叫,然后就醒了。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又看了看四周,不由得觉得好笑,从离开衢州之后就再没赌过,看来是快馋疯了,都入了梦了。喘了口气,惊魂兀自未定,却听外面也吵吵喊喊的,非常热闹。扭头一看,路川和王守仁都不在屋中,赶紧起身下床,等到外面一看,只见三清殿门口围着不少人,有的人和他一样,衣服都还没穿利索呢。挤到最前面一看,嘿,路川在那儿砸门呢。

“老匹夫,快出来受死!”

一边砸门一边喊,简直跟收账的差不多。惹得武夷宫子弟好一阵“问候”啊。

不多时,殿门咯吱一声开了,路川刚准备探头进去,突然从门里面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掌,照着路川腮帮子就是一巴掌。

路川早有防备,身子往后一仰,堪堪躲过巴掌,嘿嘿一笑说道:“没打着,气不气?”

话音未落,一扇殿门脱离门框飞了出来,下一刻瘦老头的身形出现。

只见老头还穿着底衣,满脸都是怒容,胡子撅起来不知有多高,死死盯着路川,运了半天气才说道:“小兔崽子!留你一命还留出祸害来了,觉都不让人睡?好,你等着,老爷爷穿个衣服就出来送你上路。”

路川背着手看着老头,嘴撇得跟瓢似的,“要打就打,不打就认输,废的哪门子话呀?跟个大姑娘似的。”

老头气得一翻白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小子,来来来,我先送你到床上躺俩月再说!”说着飞身而起,右掌探出,以夜叉探海式直击路川面门。

别看路川没交手的时候嬉皮笑脸,等一交手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右掌托天,左掌一立,乍一看像是天师府二十四品玉印掌中“翻天印”的起手,但实际不然,等老头一掌拍下时,左手骤然变掌为指,直点老头气海穴。

这是跟屈世离屈三侠学的“万物一指同”,“胡为一指分彼此,胡为一马奔西东”,掌里夹指甚为高明。

老头大吃了一惊,他也万万没想到路川还会玄指门的功夫,此时变招已然来不及了,只好牙关一咬,腰里运气,凭空身子一挺,右掌收力,只在路川手上轻轻一按,随后翻到路川身后,膝盖往路川后腰顶去,左手去拿路川的脖子,就下了绝情了。

路川也没想着一招能胜老头,早有防备,右腿后踢,身子前倾,面上一抹潮红涌现,顺手抓住老头的手腕,单臂较力往前猛摔。

老头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实在挺不过,被路川从身后又甩到了身前。

不过老头也不含糊,等脚一沾地,顿时像生了根似的,右手猛收,路川站立不稳,身子一晃的功夫,老头马上又将右手猛送,这样一来路川可就站不住了。

老头稍一得空,立刻反手抓住路川的手腕,往怀里一扥,抬脚便向路川小腹踢去。

这一脚要是踢实了非把路川的隔夜饭踢出来不可。

不过就在此刻,路川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奸狡,只见他身子突然缩成一团,脚尖在老头腿上一点,俩膝盖朝老头脸上跪了下去。

跪这玩意,跪在地上是恭敬,跪在脸上却是要命。

老头见路川使这样的怪招,气得脑仁都疼,心中暗骂,右手突然松手,转身一记鞭腿结结实实抽在路川身上。

路川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手,顿时被抽飞出去一丈多远,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看老头,回去了。

“老东西,这招不算,来来来,咱们重新打过!”

老头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等着!有的是功夫收拾你。”

路川在背后喊道:“就给你一盏茶的功夫,到时候还不出来我就拆了你的三清殿!”

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心说话:“小兔崽子,你要是敢拆我的三清殿我就一巴掌拍死你!”

他想是这么想,做可不敢这么做,但他没想到的是路川敢怎么说就敢怎么做。

从这天起老头可受了罪了,路川一本正经练起掌法来是不用睡觉的,打乏了背靠柱子坐在地上打一会儿坐,或者就盯着墙和地面出一会神,想想招式,除了上厕所,连吃饭都不挪地儿。什么时候休息好就什么时候叫老头出来过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比使唤江彬还方便。

老头也是有脾气的人,哪能让他这么使唤?但是没办法啊,路川这小子也不知跟谁学的,都被坏水泡透了,他出来得稍微晚一些,不是拆窗卸门,就是泼油放火啊。有次老头实在累得不行,都三天没睡安稳觉了,刚闭上眼睛路川就叫唤开了,本来这次他是铁了心不打算出来的,就算路川把三清殿拆了也没用,不过等了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他就后悔了。路川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些柴火,还是湿的,点着了光冒烟,就堆在门口,自己还拿着一块大板子在外面往里面扇风,一板子下去三清殿里边烟就罩满了。武夷宫的弟子还以为着火了,跑来一看发现是路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跟路川动手。路川指东打西,一顿大板子猛拍就都给打跑了。掌门月华子没办法,进去想劝老头出来,但老头也是较上劲了,说什么都不出来,反而给月华子赏了一脚,骂道:“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滚出去自己收拾去,要是让我出去我非杀他不可!”月华子没办法又退了出来,想找路川交手,却被王守仁和江彬缠了去。路川扇起来就没完了,老头也是狠人,三清殿里边跟熏黄鼠狼差不多,他愣是待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老泪纵横走了出来。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跟路川抬杠了。

不过路川也没落下什么便宜,从这天起老头下手是越来越重,别看不用家伙,这对肉巴掌比兵刃还厉害,一巴掌下去只要见着肉就是一块青紫,这些天下来路川身上就没一寸好地方。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直到这天,一老一少又打,老头用的是武夷宫的天游掌,路川用的也是天游掌。

老头一边打一边心里暗暗数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刚数到一百,老头骤然收手,直挺挺往后面倒去,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够了够了,不打了,你赢了,老头子的脖子就在这儿呢,要砍就砍吧,只是洗就算了,没那功夫。”

话音未落路川也倒了下去,“怎么能呢,人总不能卸磨杀驴啊。”

老头笑道:“小兔崽子,还有力气骂人,看来是打轻了。”

“现在再想打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谁要你谢?谢又不能……”

老头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观战众人赶紧抢过去一看,嘿,睡着了。再看路川,一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