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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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云:“四月园林春去後,深深密幄阴初茂,折得花枝犹在手、香满袖。叶间梅子青如豆,风雨时时添气候。”

都说冬日之日可亲,但要说晒太阳,还是四月的太阳舒服啊。

路川和晞真子,也就是那个瘦老头,一人一把竹椅,放在台阶上,半眯着眼看场下月华生和王守仁、江彬过招。天游掌路川没日没夜是练成了,王守仁和江彬还差着一些火候呢。

路川探过头去问道:“老哥哥,你看我这俩兄弟练得怎么样?”

他这声“老哥哥”一出来,身后的武夷宫弟子脸都绿了,心说话:“老哥哥?谁他娘的是你的老哥哥?那是我们师伯、师叔祖!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呀呸……”

心里这么想嘴上还不敢直说,只是一个个在背后蕴气,直咬得牙齿咯咯响。

其实不止是弟子这么想,月华生心里也没少了“问候”,“小兔崽子,我跟你爹称兄论弟,你管我师兄叫老哥哥?这都是什么事啊?”

晞真子却显得很随意,似乎并没把路川跟他论平辈的事当一回事儿,手捻须髯说道:“江彬这孩子不错,王守仁这孩子也不错,嗯,比有的人强得多啊,区区一百招没日没夜还要打大半个月。”

路川笑道:“常言道七十不打八十不骂,我这不是见老哥哥上了年纪不忍心下手嘛。”

晞真子眼眉顿时立了起来,“滚他妈一边去,你把你做的那些缺德事都忘了?”说着还不忘在路川椅子上蹬一脚。

要是平常,身后这么多弟子,随便谁伸手扶一下也就不会倒了,好嘛,谁看路川都来气,半稳不稳的椅子愣是被他们顺手给推倒了。

路川一骨碌站起身来干脆不坐了,冲下面喊道:“老哥哥辛苦了,师兄,你们上来吧。”

月华生一听这话一招走偏差点被王守仁一掌掴在脸上,急忙收招撤身,转身走了过来,心说话:“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去叫你老子老哥哥?这一声我算是记下了,等见着你爹我非告你一状不可!看他拿不拿大嘴巴子抽你。”

他也是气糊涂了,心里这么想,等到了近前张嘴就是一句“老哥哥”。

路川先是一愣,随后乐了,“使不得使不得,老哥哥叫我一声小兄弟便是。”

月华生白眼仁一翻差点就过去了,站在那儿直蕴气。

晞真子半眯着眼,慢吞吞地说道:“月华,感觉如何啊?”

月华生长出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跟你爹称兄论弟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路川哑然失笑,“额……您跟我爹有交情啊?罪过罪过,我也不知道啊。我是从严嵩那儿论的,严嵩是你徒弟不是?”

“是。”

“这不就是了嘛,严嵩在我师兄面前是晚辈,论起来不就该叫您一声老哥哥嘛。要不这样,咱们各论各的,我管你叫老哥哥,你管我叫路贤侄,你看如何?”

“招打!”月华生抬手就打,路川呲溜一下躲到了晞真子身后,顺便也没忘了嬉皮笑脸。

月华生黑着脸说道:“师兄,麻烦你让一让,我今天非收拾这小子不可。”

晞真子一瞪眼,“叫谁让开呢?没大没小。我说你也忒没意思了,不就是个称呼嘛,他叫你一声老哥哥还能把你叫短了不成?”

“就是就是。”

王守仁和江彬站在旁边乐又不敢乐,憋得肚子都疼。

见师兄说话,月华生就不言语了,哪怕是谁的话不听,师兄的话也一听要听。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们的师父,早早就死在了正统年间毁掉武夷宫的那场战火之中,是大师兄晞真子代师传艺教授的他武艺,是晞真子召集门中弟子,重建武夷宫扶他作的掌门。他自幼无父无母,晞真子对他来说是何许人也可想而知。

见月华生不说话,路川倒觉得有些无趣,过去搭着月华生的肩膀说道:“前辈,来您跟我说说您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

月华生白了路川一眼,这勾肩搭背的,是跟前辈说话的样子吗?

不过提起路修远,月华生还是陷入了往日的回忆。

天顺四年路幽二次出世,掌震十绝,闯下了北魔之名。功成名就之后便回到了金陵,一来看望姐姐,二来也算是衣锦还乡,想让金陵王家看看,我路幽被你们虐待,伤成了残废,可如今依然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剑侠!于是在金陵购置房产,娶了滁州小梁山天罡寨大寨主金刀大侠任天笃的女儿为妻,夫妻恩爱,路夫人在成化二年生下了路修远。

路幽是江湖中人,江湖性子,短时间待在家中倒也惬意,时间一长可就待不住了。忧人之所忧,急人之所急,经常在外奔波,偶尔回家也就是稍住几日,给路修远带两本武功秘籍。路幽没有师父,功夫都是看别人打,跟别人打,然后自己琢磨出来的,故此他觉得人要是死学前人留下的武艺,就学废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故此他只是四处搜刮武功秘籍,然后丢给路修远让他自己琢磨,自己研究,能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从不实际指点。

路修远的性子不太随路幽,而是更像母亲一些,能坐得住,能静下心,唯一跟父亲像的就是骄傲。年轻人,又有天赋,能不骄傲吗?故此学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想出门去闯荡,像父亲一样行侠仗义,本来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路夫人也不反对,都准备动身走了,偏偏下起了大雨,又耽搁了一日。不想就在这一晚,路夫人突发重病,路修远就走不成了。煎汤熬药服侍了小半年,路夫人病才见好。这次虽然是有惊无险,但对路修远的影响却很深。母亲健在,不在她老人家膝下服侍,如何敢闯荡江湖?抱着这样的想法,就算路夫人劝,路修远也是不走了。左右只与金陵本地的剑侠来往,他为人聪慧,对于武学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让老前辈们对他十分赏识,有不少甚至跟他同辈论交,以兄弟相称。虽未出世,在金陵却已经有了些许侠名。

成化十九年,路幽在洛阳被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的好手围攻,赌斗输赢,最后被关在了少林寺。路修远本想前去救父,还没动身,便收到了路幽的亲笔书信。路幽不许他来少林,永远不许。

路修远是讲孝道的人,顺者为孝,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继续留在了家中。也就过了个年的功夫,从少林寺传来噩耗,说路幽死在了少林寺。路修远痛得肝胆欲裂,拜别母亲,提剑就上了路。一来要接父亲的遗体回家,二来非要杀光少林的秃驴替父报仇不可!

他是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初来乍到,远不知江湖的凶险,远不知路幽得罪过多少人啊。出门没两步,在秦淮河上,便遇到了以海宽门赵仲邠为首的一干江南一带青年好手的拦截。这些人说是劝他回去,实际上都是寻仇来的,出言不逊,被他一口气尽数斩杀。因为剑法精绝,因为相貌俊朗,因为身穿孝服,便得侠名“白衣渡江武子渊”。

这一战虽然胜了,虽然成名了,但他自己也消耗过度,也受了不轻的伤。最关键的还是心里的伤,他本不是嗜杀之人,平日里连只鸡都没杀过,突然杀这么多人,把自己给杀伤了。这个“伤”是伤食的伤,意思就是够了,再也不想了,再也不想杀人了的意思。

他精疲力竭倒在了岸边的树下,是灼若芙蕖升朝霞,洛神剑的传人女侠姚娴救了他,将他背回了家。也是巧,也是缘分,姚女侠徒满出师,往家里走,正好就路过了,正好就看到了。画戟森森镇八荒姚魏姚老爷子是好交朋友的人,乃是金陵的孟尝君,早就听闻金陵有个年轻人叫路修远,人品见识都十分不凡,只是无缘得见。今日一见,又听说了秦淮河上发生的事,不由的挑大指称赞,打心底就喜欢。吩咐下人好生服侍,一连三日,路修远才醒来。醒来之后对姚家父女是千恩万谢,说救命之恩必要答报,只是现今有大仇在身,不报枉为人子,若是能回来,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若是回不来,就只有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大恩了。路修远说得非常真挚,姚家父女都是热心肠的人,听完这番话,又知路修远是要为父报仇,老头提大戟,姚娴挚宝剑,就要跟路修远一起上少林寺。

路修远已经受了人家的大恩,怎敢劳烦人家再替自己卖命啊?秦淮河上都是如此,到少林寺的几百里路上指不定还有多少凶险?等到了少林寺就要拼命,又是怎样的九死一生啊?故此他百般推辞,姚魏老爷子是被劝下了,老人家早年行走江湖,落下过不少伤,真要拼命恐怕多有不便,也就不坚持了。但女侠姚娴刚出师,一身的能耐还没机会施展呢,哪能错过这等机会,说什么都要去。姚女侠说话:你要是觉得我对你有救命之恩,那好,这次去少林就带上我,带上我就算你报恩了,如若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之徒,再少要说报恩的话,就当我姚娴眼瞎,看错了人,救了个白眼狼……

姚娴一顿说得路修远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抹脖子,最后无奈,只好答应。但孤男寡女同行多有不便啊,姚娴别看是行走江湖的女侠,那也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这要走上一趟以后还怎么嫁人?就算路修远是正人君子,姚女侠冰清玉洁,他们知道,旁人不知啊,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不过对此姚老爷子早有计较,他先问路修远有无家室,有没有定亲。路修远说没有。又问路修远看姚娴怎么样,若是要让他们结为夫妻,是否愿意。老爷子问话也不背着女儿,把姚娴臊得满脸通红,掩面逃进了后堂。路修远也脸跟大红布相似,老爷子连问了三声,他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能不乐意吗?姚娴面容姣好,姚娴满身武艺,姚娴侠肝义胆,而且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见路修远点头,老爷子哈哈一笑,到后堂去问姚娴,姚娴也乐意啊。能不乐意吗?路修远人送外号白衣渡江武子渊,要样貌有样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本事还有本事,而且文武双全。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老爷子大喜,出来将姚娴的意思也告诉了路修远,路修远心中也非常高兴,这事就算说定了。两人收拾行李不日动身,

不过路修远和姚娴别看已经定了亲了,但礼还没有成,差这么个步骤就不是夫妻。两人一路上尊教守礼,走路,隔着两丈远,说话都靠喊的。吃饭也分桌,睡觉当然更要分房。昼行夜宿,一路上还遇到了不少出来闯荡江湖,想要扬名立万的小侠客,月华生就是其中一人。碰到了,要是志同道合就一起同行,等到少室山脚下时,男男女女有二十人之多。路修远本打算三天就到的路,就因为有了这些朋友,路上发生了很多故事,硬是走了多半个月。

按着姚娴的意思,直接杀进去就得了。她心想,自己是路修远未过门的妻子,路幽就是未来的公公,这件事对她来说就不是江湖道义,而是家仇。再者说,路修远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父亲能是坏人?要是坏人,能教出这样优秀的孩子吗?不用说,一定是少林和尚外君子内小人,暗中谋害了路幽。既然如此也就该杀之人,既然是该杀之人跟他们还费什么话!

当然,这只是姚娴的心思,在路修远来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首先,他是路幽的儿子,常言道亲不过父子,近不过夫妻,路幽之死,最伤心最难过的就是他。其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把少林寺这帮人都恨到骨子里了。但伤心虽伤心,恨虽恨,做事是要讲理的,冤有头债有主。查清楚问明白,再杀也不迟,可要是枉杀无辜,其罪大矣。先礼后兵还是正道。

故此,路修远先让在门口待客的僧侣进去通报,不多时大和尚小和尚,半大不小的和尚呼啦一下出来成百个,个个横眉立目,跟要打群仗相似。见此情景,别说旁人,别说姚娴,就连路修远都有几分不悦。怎么?杀了人还有理了不成?

路修远微微欠身,说道:“在下路家子路修远,见过各位高僧。此次前来特为接家父回家,并请问家父的死因,还望各位高僧成全。”

要讲道理,面对杀父的凶手,能说这么一句话,已经是极有涵养的了。但偏偏有人就不说人话,路修远话一出口,对面就有一位满面虬髯的大和尚说道:“路幽作恶多端,他死你还要为他寻仇不成?”

一听这话姚娴眼眉顿时立了起来,刚要发火,却听对面为首的老和尚说道:“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恩德不必执着,冤仇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过眼云烟,百年之后还有什么恩德仇怨呢?师弟,不要这么咄咄逼人。路施主,你新近丧父,心中哀恸,老衲是知道的,故此老衲托人给你带话,你可有收到?”

“前辈想必就是拙庵性成大师吧,大师的话赵仲邠已经带给晚辈了,只是家父不能入土为安,为人子者如何能安然立足于天地之间?出家人无父无母自然可以看破一切,但晚辈不知佛法之高深,尚不能免俗,还望大师成全。”

路修远这话看似平和,实际上也带着三分气,有心者一听便知,拙庵大师略一沉吟,而后说道:“好吧,路老先生的骨灰就在他生前的住处安放,路施主想请回去也是人之常情,静空,你去替路施主取来。”

一位清癯的中年和尚应声而去,在等待的时候路修远又问道:“大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路施主是要问路老先生的死因吧,这件事施主其实不必问的,既然路老先生是死在我少林寺,不论如何都跟少林脱不了关系。这样回答,施主满意吗?”

路修远点了点头,甩大氅摁绷簧呛啷一声宝剑出鞘,抱剑而立,说道:“那就请各位高僧出招吧。”

姚娴等人早就准备好了,纷纷拿刀剑就要动手。

却听拙庵大师说道:“路施主,佛门净地,不宜擅动兵刃。”

路修远恨声道:“不动武如何能出我胸中这口恶气?”

拙庵大师微微笑道:“容易。当日无方大师和路老先生比试的时候,无方大师一招未出,任由路老先生打,路老先生失手打死了无方大师,这才住在了少林寺,自此再不惹杀孽。施主既然有气未出,不妨咱俩也效仿一下前人,老衲站着不动,施主掌劈剑砍任请自便,若是杀了老衲,仇自然也就报了,但……若是杀不了,老衲可就要请施主在寺中住一段时间了。施主觉得这笔买卖可划算?”

路修远微微冷笑,点了点头,心说话:“要是你站着不动我都杀不了你,那我岂不是废物一个,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姚娴等人觉得这样一来也是大大的有利,报仇不报仇不说,反正要杀这些和尚,能趁早解决掉一位高手肯定是好事。只要他们说话算数,那拙庵性成就必死无疑!少林的横练功夫是天下一绝,坚如磐石,刀枪不入,但不管是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其他的等等,都是有练门的,只要找到练门,稚子孩童都能要命。故此姚娴扬声道:“和尚,你此话当真?”

拙庵大师微微颔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放心。而且我与路施主的这场比试不管如何,我少林寺的其他众人也都不会插手。”

“那就好。”姚娴转身冲路修远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硬功夫的练门一般都是眼睛,后脑,腋窝,下阴这些位置,你挨个试一遍,总能找出来的。”

路修远不再说话,用心看了姚娴一眼后,便缓缓向前迈步,每踏出一步,脚下就重一分,丹田中的气也厚重一分。一连走了十八步之后,他脚下的青石路上开始留下一行由浅而深的脚印,在场众人无不变色。要知道他今年才十九岁,十九岁能有这份功力,说是天之骄子恐怕也不为过了。不过众人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其实便是路修远早年修习的功法,这门功法名叫行路难,至于太清气功则是他在此之后才学的。

行路难,不是唐朝李太白所作的那篇诗文中的“行路难”,而是蜀中武侯一派的功法,行路难。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中就有武侯一家,虽然仅是世家,而且还是隐世宗门,但依然能够位列十三派。因其世代侍奉武侯祠,故而又称“武侯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