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高云不声不响也不喝酒了,玉林开口说了:“好了,别净说我们农村苦,其实城里人苦的也不少。都说‘乡下人苦到撑铁鎝柄,街上人苦到仅剩一朵(音duo,方言里是少、一滴的意思)酱’,至少我们还有大米饭吃,有薄粥汤喝,城里人苦起来更比我们不如。当年没有吃的时候,好多城里人都到乡下来,像小学边上的唐家父女俩,就是那辰光从县城里下乡来的。城里人石头路上不产任何东西,不比乡下,就算没有米,还有胡花草、野菜、马兰和羊舌头草可以充饥。你说是吗?”高云知道野菜和马兰头,城里人也是用来当菜吃的,但不知道胡花草同羊舌头草是什么,玉林解释道:“胡花草就是红花草,就是同油菜花差不多时候开的那个小红花,羊舌头草又叫东洋草、日本草,就是河浜里养的用来喂猪的。”高云这次听明白了,胡花草就是紫云英,农村种它是用作肥料的,春耕犁地时全部翻到地面下,让它自然发酵腐烂,成为肥料,花开时节一片绯红,与金灿灿的油菜花相映成趣,是农村最美的春景;而羊舌头草学名水花生,农民在河浜的水面上各自划一段“自留地”,用铁丝或绳子围住放养水花生,是农村家庭养猪的主要饲料。高云野菜马兰自然吃过,胡花草也吃过,当菜吃还蛮好吃的,当然是吃它的嫩头还不能多吃,这东西很发热,吃多了人吃不消,但这羊舌头草没吃过。就问:“这羊舌头草是给猪吃的,人也能吃”?林老伯说:“这草是不能吃,很苦涩,很毛,咽不下去的,但人到了快饿死的地步,只要是绿的没毒的,都往肚子里填。”
高云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城里苦的人家究竟苦到怎么样。自己生活在当时堪称富足的干部家庭,从小吃穿不愁,平时接触的也都是干部子弟,根本不知道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何等艰辛。高云看见搪瓷杯中已没有酒了,再拎起热水瓶摇了摇也不多了,倒过了几次,三斤黄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顺手给玉林添满,余下的要倒给林老伯,志英忙拦住说:“我爹他不能多喝,还是你自己倒了吧。”
见女儿拦住不让倒酒,已有七、八分酒意的林老伯有点不开心了。
“谁说我不能喝了?当年一斤白酒我也不醉,现在喝这么点酒算什么。”
林老伯当年确有三、四两白酒的量,但喝酒的人报出来的酒总要超出实际好多。林老伯现在身体不好,体力下降了,“酒靠身体扛”,现在的酒量已经差多了。
见高云有点将信将疑的样子,林老伯一面斥责着志英再去买酒,一面借着酒劲捋起裤管,露出小腿上一道长长的伤疤,足有二十公分长。“瞧,那就是我能喝酒的证明。”
高云早就听别人说的,那天林老伯喝了半斤左右的白酒,下田犁地。酒是喝多了,别人也劝不住,套了头犟牛干活。那牛不听使唤,一鞭子下去,那牛却使出蛮劲挣脱了缰绳,带着铁犁返身冲过来,还算躲得快,没给牛角挑上,腿上给铁犁划出一道大口子。
高云抬头看看志英,见她原来苍白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略显酡红,顾盼生辉的美目流露出的却是哀悯的眼神。高云心头一震,顺着林老伯的话说“我信,我信。”把余下的酒先给林老伯倒了些,留下的全倒在自己碗里。举起碗说:“林老伯好酒量,我敬敬你。”
林老伯这才脸色由阴转晴,喝了一大口酒说:“要说当年,全小队那个比得上我,什么活拿不起?犁田、耙田,捻河泥、挑水河泥,到上海装氨水,年年拿的是最高工分十分。”
高云知道林老伯说的是农村男人活中最需力气、最讲技术的三样活。一个小队里能使唤牛、二百多斤的水河泥能挑半天、敢摇个五吨水泥船闯黄埔江去上海的人寥寥无几。
说起摇船去上海装氨水,对玉林而言那是可怕的痛苦记忆。因为他的哥哥就是死在黄埔江里。那年他与哥哥和另一位社员一起去上海化工厂,装好废氨水,摇着船趁着潮水摸黑在黄埔江上航行。满满的三舱废氨水,压得船舷与江水相平。那水泥船,在船头、船尾各有一个水密舱,分别用水泥盖盖住的,只要水密舱不进水,船是沉不下去的。五砘的小船在黄埔江上就象一张树叶那样渺小,在风浪中颠簸摇晃;作为行船的标记,船上挂着的那盞马灯发出萤火虫般的弱光。由于顺水,玉林就一个人摇着船掌着舵,其他二人下舱休息。黑暗中,一条冒失的快艇高速从船边急驶而过,激起的大浪将船头的水密舱盖冲走,江水一下子涌入船头,只几分钟船就急速下沉。玉林来不及叫一声,整个人就被江水淹没,还好橹还没脱手,玉林紧紧的抱住橹,随江水飘浮。舱内的二个人在睡梦中随船沉入江底。事后请求打捞队打捞,从江底捞起了几多尸体,却未找到这二人。黄埔江江宽浪大,生产队的船又都是五到八吨的小水泥船,经不起风浪,每年在黄埔江上死于沉船的人不少,所以去上海装废氨水是很有风险的。
说起此事,玉林至今心有余悸。高云也听得心惊肉跳。志英忙打岔道:“好了,快过年了,开心一点吧,老说这过去事干吗。”林老伯喝了点酒就唉声叹气,一年辛苦下来,又多欠了小队里几十块钱,咋不让他心事重重。麦子的产量一百多斤、早稻的产量二、三百斤、晚稻的产量三、四百斤,年成最好的每年产量也就七百多斤,能达到亩产“跨长江”算是特大喜讯了(根据农村发展纲要,长江以南地区要求亩产达到八百斤),产量低,主要是种子差和肥料少,人再勤劳、再精耕细作,也无法让产量上去。产量低,农民的收入自然也低,林老伯一家累死累活做了一年,算算又多欠了钱,这日子过的真的好艰难。
喝完酒,高云告辞回家。雪已经停了,雪花从瓦缝里钻进来,在自己屋里铺上薄薄的一层: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高云钻进冰冷的被子,转折反侧睡不着。犁头划出的伤痕、沉船和尸体,还有可以想象的玉林在志英家的过夜,高云真的有点寂寞,有点想家,有点想杨莉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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