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云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回城去过年了。
不知是当了领导架子大了,还是对高云的出身有成见,杨莉莉的父亲见了高云是挺冷漠的。也难怪啊,人家现在是一县的领导之一,当初一个普通的人武部干事,没几年就当上了一县领导,运气好的不得了。平海本地没有驻军,人武部成了代表,运动一开始,人武部就受冲击了,后来大联合要成立县领导班子,按规定必须“工农兵”三结合、“老中青”兼顾、各派都要有份的,其他都好说,就是这个“兵”难找,人武部内本来没几个人,就算杨莉莉的父亲有文化又没得罪过人,于是阴差阳错的被大家认可进了班子。他现在很忙,对高云一家也有偏见,好在杨莉莉表现得非常热情。在她的心里,高云是个男子汉,身强体壮,敢做敢为,“英雄不问出身”,也许少女的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所以杨莉莉一直把高云当成是自己的偶像,对高云的所作所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连户口也要迁到他同一个大队。
高云在寂寥中得到温存,在失落中获得抚慰,对杨莉莉的好感又加深了一点,但心底深处始终觉得她无法与志英比拟,无论相貌、身材、言谈、举止,都缺少一种女性应有的纤弱温柔。
高云的母亲却很现实的看待他俩的关系。她急切的希望自己的丈夫快点恢复工作,更不愿意儿子真的在农村干一杯(辈)子,一家人快点团聚。自女儿出嫁搬到市里去住后,丈夫去了“五七”农场,边改造边审查,她这种独自一个女人家的生活真的过不下去了。而这一切都需有人帮助和提携。放着现成的杨莉莉这条路不走,那就后悔莫及了。尽管也清楚杨莉莉不是盞省油的灯,怕不是一个好媳妇,但现在是“急病乱投医”,但求“治得眼前疮”,那怕“剜去心头肉”也在所不惜了。一个人在家过着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让一个弱女子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高云明白母亲的苦衷。自己刚到农村时的那种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对志英的那缕情丝也因名花有主而望洋兴叹,也想早点结束乡下这种非人的生活。尽管春节后还是去了乡下,但回城的次数明显增加了,对下乡学生的政策调整、对抽调当工人、推荐上大学、参军去当兵等等消息打探得更勤了。尽管杨莉莉的父亲对他有点那个,但杨莉莉对他还是不错的,看得出也在尽量帮他,要避开杨莉莉的父亲还是比较容易的,趁他上班了再去就行了,但高云有点顾忌,怕与杨莉莉二人单独相处时间长了会出问题,故总是借口忙啊累啊,来去匆匆。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枯燥单调的农村生活每天这样重复着。虽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农村的面貌依旧。繁重的体力劳动,仅能填饱肚子的饭菜,肆虐的蚊虫,猪粪的臭味,弯腰驼背的老人,衣衫褴褛的小孩。这一切,让高云既感悲怆更添愁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跳出龙(农)门?高云觉得自己像是在黑夜里跋涉的流浪客,摸索着走着,不知那是归途。杨莉莉几次传来好消息,说有什么机会了,可结果证明全是空欢喜一场。这也难怪,每年只有少数几个上调的名额,僧多粥少,像高云的人,一时也难以挨上。
陈亚东受不了那份苦回去了。上海对下乡学生也已经略为宽松了点,居委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把逃回城的往乡下赶,所以陈亚东在农闲时还经常在小队里混工分,一到农忙就称病躲到上海不敢来了。
苏志超得到了个美差,到大队的学校代课去了。大队小学里原来有一名公办老师和三名“赤脚老师”,这名公办老师的家在县城,所以是常住学校顺带看管学校,现在调到镇中心小学去了,学校没人看管。那三名“赤脚老师”都是本大队的人,有家有小的不能住在学校里。苏志超的父母托了点关系,大队领导衡量一下,相比之下青年人中也就他文化程度高一点,下乡的早,人也老实,又是本镇上的老乡,他的父母都是老熟人,该照顾了,这才轮到了他当上代课老师。
苏志超搬到学校后,整个四间知青房就只剩下高云孤单单的一个人。“进门一张铺,出门一把锁”,除了一只刺耳的喇叭,每日天刚发白就准时响起外,屋内再无一丝生机。在四只氨水甏上搁了张竹垫算作是床的,身子一动就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这老鼠也越来越多了,一到夜里满屋乱窜,屋里没啥吃的就把蚊帐、衣服咬得都是洞;暗红色的赤练蛇也常在屋顶破旧的芦苇中游动,火红的蛇信子一伸一缩,高云虽已见多不怪了,知道这是捉老鼠的家蛇,是没有毒的,但每日与蛇同居一室,总有点疑惧和恶心。几年下来,这土坯洋瓦的小屋更加破旧不堪,冬天挡不住雪,夏天又吹不进风。满间的稻草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这是烧饭所必需的,堆在外面怕被雨淋湿了连饭也烧不了。
那一小块自留地,在志英的指点和帮助下,高云慢慢的也学着种点蔬菜,每日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一有空闲,就跟着郦玉林捉鱼捕虾,改善生活,也算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了。
到底是农村长大的,玉林带着高云在田野里乱转,总能搞出点名堂。春花田里的菜花蛇——当地人叫“扁担蛇”的,又大又粗,肉嫩汤鲜,味道绝对是一流的,皮还可以卖给供销社收购站;一般姑娘家都不敢吃也不让在家烧,志英也是同样。那天玉林逮住了条大蛇,有二米多长,剥了皮白白嫩嫩的拿到高云这里,整整煮了一大锅,同一小队的好几个要好的小伙子,就着黄酒吃了个酣畅淋漓。
下雷阵雨时产卵的鲫鱼会迎着冷水沟下泄的急水,拼命往上游,那冷水沟在谁家边上就算是谁家的,安上个“倒笼”,这倒笼是用竹子编的,一米左右长,鱼儿游进去之后就出不来的。一场雨下来能抓上好几斤鱼。但也总有些漏网的,在稻田里乱游。雨刚小一点,高云就跟在玉林身后去抓鱼,玉林只看那里有水花,下田去一抓肯定就一条,回家放上些青毛豆——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大豆”,烧上二碗,一家大小连带高云都吃了满嘴腥味。本地人根据豆粒大小,把蚕豆叫“大豆”,而把学名大豆的叫做毛豆。大豆和毛豆都是种在路边地旁,趁嫩的时候当蔬菜吃。
夏天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田里、沟里的泥鳅、田螺,天越热越好抓,都在田畈上、浅水处活动;晚上打个手电去照黄鳝,在灯光照射下黄鳝一动不动的任你用二片竹片做的“鳝夹”夹;河蟹也很多,不过比较难抓。玉林走在田埂上,东看看,西瞧瞧,田埂边上的洞里,有黄鳝,有河蟹,也可能里边躲着的是蛇。玉林总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是蟹洞的,就扯上一大把杂草给堵上,外面再用烂泥封住,过几个小时来扒开,那蟹就乘乘的爬了出来;要是里边是黄鳝的话,玉林会用一根旧自行车上钢丝做的“鳝钩”,串上蚯蚓把黄鳝给钓出来。
高云很佩服玉林的这些本领,跟着时间长了,再加上玉林的指点,田埂上洞里是什么大体也能分辩个八九不离十了:泥上有一条一条痕迹的是蟹进出留下的“脚印”;洞口光滑的很的那是蛇的藏匿之地;洞口有点粗糙的里面躲的是黄鳝可能性要大。
高云本身是个好动的人,跟玉林一起捉田鸡(青蛙)、照黄蟮、摸蟹洞、钓甲鱼、偷“弯笼”;弯笼也是用竹子编的,比较小,编成二个竹筒成直角状,里边放上蚯蚓,引诱黄蟮、泥鳅游进去,同“倒笼”一样,黄蟮、泥鳅游进去后就出不来了。老鼠肉很精,黄鼠狼肉很香,都说猫肉是酸的,其实吃起来跟猪肉也差不离;都说猪崽很补的,高云也吃过,也感觉不到什么。这样的排遣活动消磨时光,日子过得倒也不很寂寞。
那年代,许多事说出来现在看来都搞笑的很。当时公社里除了十多个农业生产大队外,还有一个水产大队,就是由原来本公社范围内捉鱼捕虾的渔民组成的,他们一般都是江苏过来的,除了少部分上岸经商种田外,大部分还操持着原来的职业,一张小渔船就是一户人家。公社为他们集中盖了房,通了电,成立了水产大队,白天上船打鱼,晚上就住到渔民新村里。全公社无论是河里还是田里的水产动物全归他们管。所以农民要捉鱼捕虾是违法的,尽管这田是你生产队的,但田里的黄鳝、泥鳅是水产大队的,只有他们才有权捕捉。
本地人是很瞧不起这些外来渔民的,也难怪,地方优越感觉很强,历来就流传着这样的话,叫“千搭万搭,外地人勿搭。”在本地人看来,那怕再穷也有个自己的窝,尽管是用稻草盖的草棚,也比吃住在船上、漂来荡去的那些外地人要强;再就是那些外地人总是成群结伙抱成团,打架又不要命的狠,那里像本地人凡事总得讲理,就算是理直气壮,也给对方留三分情面,不会赶尽杀绝。
本地人总是笑话外地人,喜欢用他们的生活来跟自己的生活比,心里总充满着优越感;就连他们说的方言,也是嘲弄的对象。曾有个故事,说二条船迎面而来,眼看要相撞了,那外地人拼命的喊“不好嘞!不好嘞!”,待到真的撞上了,却说“好嘞!”。还没撞上说“不好”,撞上了却说“好”,你说奇怪不奇怪?
渔民和农民时有冲突,像玉林和高云就常去偷渔民安在田里捉黄鳝、泥鳅的“弯笼”,而渔民看到农民的“弯笼”也是毫不客气的用镰刀给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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