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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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沙的怒吼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前才渐渐平息。清晨,陈书远几乎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镇政府那扇斑驳的木门。空气里依旧悬浮着细密的尘埃,吸进肺里带着颗粒感,但视野总算清晰了些。他踏着松软的、被风重新塑形的沙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昨夜风暴的核心——西滩苗圃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揪紧。

昨天在张建军口中还带着一线生机的移栽苗圃,此刻已沦为一片狼藉的黄色坟场。大片刚刚吐露一点嫩绿希望的沙枣树苗,被狂暴的风连根拔起,像被丢弃的枯柴,七零八落地倒伏在沙地里。更多的树苗虽然还勉强立着,但叶片被风沙撕扯得破碎不堪,蔫头耷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了无生气的黄沙。裸露的沙地表面,清晰地印着风扫过的、波浪般的痕迹。几个早起的村民正沉默地在沙地里弯腰忙碌着,试图扶起那些倒伏的树苗,动作沉重而徒劳,背影在空旷的沙地上显得渺小而孤寂。

张建军也在其中。他正蹲在一株倒伏的树苗旁,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拂去根部的沙土,检查着受损的根系。他的旧工装后背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沾满了沙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陈书远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痛,像这被风沙蹂躏过的土地。

“看到了?”张建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站起身,指了指眼前这片灾难现场,“这就是沙枣湾。你那些漂亮图表上的‘特色种植’‘高附加值’,在这里,一阵风就能刮回原形。”他弯腰拾起一根被完全折断的幼苗,枯死的嫩芽在指间脆弱得可怜,“苗子死了,浇下去的水、花出去的钱,还有大伙儿这点盼头,都跟着埋沙子里了。”

陈书远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来的那本厚厚的《沙枣湾镇产业振兴初步构想》,此刻在背包里仿佛有千斤重。昨夜在灯下反复推演的数据模型、精心绘制的增长曲线,在眼前这片赤裸裸的失败面前,都成了空洞的符号。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书本与现实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由风沙、干旱和无数细小却致命的变量组成的鸿沟。他引以为傲的“数据思维”,在张建军那双沾满泥土、检查着树苗根系的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张书记!张书记!”一个带着哭腔的老妇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裹着深色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跌跌撞撞地跑来,是返贫监测名单上的古丽大婶。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恐,指着村东头:“我家……我家那老房子!后墙让风刮裂开好大一条口子!眼瞅着就要塌了呀!老天爷啊……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办啊……”

张建军脸色一变,立刻对旁边一个村民喊道:“栓柱!带两个人,拿上木头顶子,先去古丽大婶家撑住墙!千万不能让人进去!”他转头又对另一个年轻些的说:“二牛,赶紧骑摩托去乡里,找民政的小李,就说古丽家危房裂缝扩大,急需临时安置!要快!”他语速飞快,指令清晰,仿佛一台瞬间启动的精密机器,与昨夜在办公室里那个焦躁的汉子判若两人。安排完,他拔腿就往古丽大婶家方向跑,跑出几步又猛地顿住,回头看向还僵在原地的陈书远,眉头紧锁,语气不容置疑:“愣着干啥?跟我走!搭把手!”

陈书远如梦初醒,慌忙跟上张建军急促的步伐。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死寂的苗圃,倒伏的树苗在初升的阳光下投下细长扭曲的影子,像大地无声的控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的带子,里面装着祖父的日记。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带着蓝图和智慧的拯救者,此刻却像个手足无措的闯入者,被这片土地严酷的现实狠狠教训着。

古丽大婶家的土坯房,在村子的最东头,孤零零地背靠着一座小沙丘。昨夜的风沙像一把无形的巨铲,在房子后墙靠近地基的地方,生生豁开了一道足有两指宽、从墙根蜿蜒到一人多高的狰狞裂缝!墙体向外微微倾斜,灰黄的土块簌簌地往下掉,仿佛一个被撕开巨大伤口的垂死巨人,每一次风过都在痛苦呻吟,随时可能彻底崩塌。裂缝深处,甚至能看到里面支撑的、早已腐朽的细木椽。

几个村民正喊着号子,用几根粗壮的原木死死抵住向外倾斜的墙体。每一下用力,都有更多的土块扑簌簌落下,看得人心惊肉跳。古丽大婶瘫坐在院子里的沙土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袱,浑浊的老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流淌,嘴里反复念叨着“没了,家没了……”

张建军一到现场,立刻成了绝对的主心骨。他亲自检查裂缝走向和承重点,指挥着村民调整顶木的位置和角度,吼声在破败的院落里回荡:“这边!再顶一根!斜着插进去!用力!……小心!别靠墙太近!……栓柱,你上去看看房顶椽子有没有断的!”他动作麻利,挽起袖子亲自上手,汗水混着尘土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那件旧工装彻底成了土黄色。

陈书远站在混乱的人群边缘,显得格格不入。他想帮忙,却发现自己笨手笨脚,插不上手,反而几次差点碍事。搬动一根稍细的木头都让他气喘吁吁,远不如那些常年劳作的村民。一个村民递给他一把铁锹,示意他把门口被风沙半掩住的水沟清理一下。他咬着牙,费力地铲起沉重的、湿黏的沙土,没几下就觉得手臂酸麻,掌心火辣辣地疼。周围是村民粗重的喘息、焦急的呼喊、古丽大婶压抑的啜泣,还有土墙在顶木挤压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这一切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击着他。他那些关于市场模型、产业升级的宏大构想,在这关乎一堵土墙是否会倒塌、一个老人是否会无家可归的紧迫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看着张建军沾满泥灰却异常沉稳的侧脸,看着村民们沉默而有力的动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那些写在纸上的“振兴”,距离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真实生活,究竟有多远。

黄昏时分,乡民政的工作人员终于赶到,带来了应急的帐篷和一点生活物资。古丽大婶被暂时安置在邻居家。险情暂时稳住,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房子已经彻底成了危房,必须推倒重建。张建军和民政干部蹲在院子里低声商量着危房改造补助申请和过渡安置的细节,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布满裂缝的土墙上,也投在陈书远茫然疲惫的心上。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镇政府那间简陋的宿舍,陈书远感觉自己像散了架。手上磨起了两个水泡,火辣辣地疼。他拧开昏暗灯泡下的水龙头,冰凉的井水冲在脸上,却冲不走心头的沉重和挫败。窗外,沙枣湾的夜格外寂静,白日里风沙的咆哮仿佛一场噩梦,只留下满目疮痍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床边,许久,才缓缓拉开行李箱的夹层,取出了那个用绒布包裹的硬物。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露出了那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祖父陈德山的日记。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颜色也褪得有些发白,上面用遒劲的钢笔字写着“西行漫记·陈德山 1952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翻开了第一页。

发黄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股混合着旧墨水和岁月尘埃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祖父年轻时代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迹:

“1952年10月15日,晴(风极大)。抵沙枣湾。目之所及,唯黄沙莽莽,天地一色。同行者皆面有菜色,然目光灼灼。夜宿地窝子,寒风彻骨如刀,沙粒自顶棚缝隙簌簌而下,落于被褥间。队长言:沙下有土,土下有水,水畔可生绿洲。吾辈来此,非为避风,乃为植根!”

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年轻人在刺骨寒风和漫天风沙中写下这些文字时,胸膛里那股滚烫的信念与不屈的意志。“沙下有土,土下有水……非为避风,乃为植根!”陈书远低声念着这行字,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半个多世纪前祖父手掌的温度和心跳。祖父初抵沙枣湾时,所见的风沙只会比他今日更甚,所住的“地窝子”远不如这简陋的宿舍,他们面对的几乎是绝对的蛮荒。然而,日记的字里行间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和一种穿透岁月依然滚烫的信念。

他又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一张手绘的、有些模糊的简图上。那是用钢笔细致描绘的地形示意,标注着一些点和线。在图的下方,祖父用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的笔迹写着:“**……据老向导索南指点,循此沟壑旧迹,疑为古河道潜流所经。若得勘探证实,或可为解水困之关键。北纬38°42',东经103°51'附近……此乃生机所系,当谨记!”

北纬38°42',东经103°51'!陈书远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个坐标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淤积的挫败与迷茫!他几乎是扑到桌边,手忙脚乱地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调出存在里面的沙枣湾镇最新高清卫星地图,飞快地输入那个古老的坐标数字……屏幕闪烁,地图不断放大、定位……最终,一个清晰的点落在了地图上——那是一片位于西滩苗圃西北方向、被几座低矮沙丘半包围着的、不起眼的干涸沟谷地带!在祖父那个连像样测绘工具都匮乏的年代,他是如何凭借老向导的经验和自身的观察,如此精准地标注出这个点的?

陈书远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沙枣湾的夜晚寂静无声,白日里肆虐的风沙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有清冷的星子缀在墨蓝的天幕上。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在这片被风沙反复蹂躏的土地深处,是否真的沉睡着一条被遗忘的水脉?那是祖父那代人用脚步丈量、用信念标注的“生机所系”!一股久违的热流,混合着对祖父的敬畏和对未知可能的激动,猛地冲上陈书远的心头,瞬间驱散了白日里的阴霾和疲惫。他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日记,仿佛握着一把穿越时光、直指土地秘密的钥匙。窗外的黑暗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满了某种亟待探索的深邃。沙粒灼烫的坐标,第一次在他心中点亮了微光。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在第一行用力地记下那个坐标,以及祖父那句力透纸背的誓言:

“非为避风,乃为植根!”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一粒倔强的种子,正试图在这片精神的荒漠里,扎下第一缕微弱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