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想好了吗

换源:

  初升的太阳给沙枣湾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色,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沉重。西滩苗圃的狼藉像一块巨大的疮疤,赤裸裸地摊在晨光下,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风暴。倒伏的树苗根部裸露,沾满沙粒的嫩叶蜷曲枯萎,在微风中发出细碎的、如同啜泣般的声响。几个村民在张建军的带领下,沉默地清理着残局,将那些彻底枯死的树苗堆到一边。动作机械而疲惫,每一次弯腰都透着深深的无奈。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腐烂植物和未散尽的尘埃混合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陈书远站在田埂上,清晨的微凉也化不开他心头的焦灼。昨夜祖父日记带来的激动,在眼前这片惨淡的现实映衬下,显得如此单薄而遥远。那个坐标,那条潜藏在地下的水脉,是希望,还是又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本硬壳日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必须说服张建军。

张建军正蹲在一处被风彻底刮平的苗畦边,粗糙的手指捻着干枯的沙土,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古铜色的脸上,昨夜的疲惫和沉痛尚未褪去,又被新的忧虑覆盖。古丽大婶家的危房像个定时炸弹,修缮资金、过渡安置、后续重建,哪一样都需要钱,需要精力。而眼前这片苗圃的损失,更是雪上加霜。

“张书记,”陈书远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关于西滩的损失,我很抱歉。但也许,我们还有转机。”

张建军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哼”。

陈书远蹲下身,与他平视,掏出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到夹着坐标地图的那一页。“您看这个。”他将泛黄的纸页递到张建军眼前,指尖点着那个用钢笔圈出的点和旁边清晰的经纬度数字,以及祖父那句“生机所系”的标注。“这是我祖父陈德山,1952年作为支边青年来到这里时,根据老向导的指引和他自己的观察,标记的一个地点。他怀疑这里,西滩西北方向那片干沟下面,潜藏着一条古河道,可能有水源!”

张建军的目光终于被吸引过来。他皱着眉,眯起眼,仔细辨认着那陈旧的笔迹和简略的地图。他粗糙的手指在“北纬38°42',东经103°51'”的数字上摩挲了一下,又抬头望向陈书远所指的大致方向——几座低矮沙丘环绕下的一片荒芜沟壑,除了风蚀的痕迹和稀疏的耐旱植物,看不出任何特别。

“就凭这个?”张建军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怀疑,“五十多年前,一个老支边……凭着感觉画的地图?陈硕士,我知道你想干点事,心急。可眼下,”他指了指身后狼藉的苗圃和远处村子的方向,“火烧眉毛的是怎么善后!是古丽大婶今晚睡哪儿!是刘喜顺家那几头羊的病能不能治好!是这季的投入打了水漂,怎么跟大伙儿交代!找水?那是县里水利局都头疼了多少年的事!靠一本老黄历?”他摇着头,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沙土,语气斩钉截铁,“眼下最实在的,是赶紧统计损失,打报告向上头申请点救灾补助,看能不能补种点啥速生的,先把眼巴前的窟窿堵上!”他说完,转身就要去招呼其他人。

“等等!”陈书远也猛地站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张书记!我知道眼下的困境!但补种只是止损,解决不了根本!沙枣湾的根子问题就是水!没有水,今天补种了,明天再来场风沙呢?后天呢?我们永远在被动挨打!永远在填窟窿!”他举起手中的日记本,像举着一面信念的旗帜,“这不是老黄历!这是我祖父他们那一代人,用脚丈量、用心记下的土地秘密!是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寻找的希望!‘十四五’规划里明确要求巩固拓展脱贫成果,发展乡村特色产业,没有可靠的水源保障,我们规划的那些枸杞、沙枣产业,都是空中楼阁!勘探需要投入,我知道!但如果我们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沙枣湾就永远只能靠天吃饭,永远走不出这个死循环!”

陈书远的话像连珠炮,在清晨空旷的沙地上回荡。他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那份学院派的笃定混合着昨夜被现实捶打后的不甘,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极具冲击力的说服力。

张建军停住了脚步,宽阔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他缓缓转过身,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复杂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硕士。他看到了陈书远脸上的尘土,看到了他镜片上的污渍,也看到了他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亮光。那亮光,和他记忆里某些遥远而模糊的东西重叠了——或许是当年在部队时,连长指着地图部署任务时的眼神;或许是更早以前,某个同样满怀理想来到这里的年轻人的背影……风卷着细沙,吹过两人之间短暂而凝重的沉默。

“呼……”张建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中的积郁和疑虑都吐出来。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沙粒硌着掌心。“你……确定这位置靠谱?”他盯着陈书远手中的日记,声音低沉下来。

“卫星地图定位就在那片沟谷地带!误差不会超过百米!”陈书远立刻回答,斩钉截铁。

“好!”张建军猛地一挥手,像下了某种决心,带着军人的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栓柱!”他朝不远处正清理树苗的一个壮实青年喊道。

“哎!书记!”栓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

“你骑摩托,现在!马上去乡里!”张建军语速飞快地吩咐,“找农技站王技术员!就说我张建军求他救命,请他务必带上他那套看地下水的家伙什儿,还有……最好能联系上县水利勘探队的人,越快越好!就说沙枣湾西滩西北角,老支边人留下线索,可能有水源!快去!”

“得令!”栓柱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朝村里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狂奔而去。

张建军又转向另一个村民:“二牛!你带两个人,去我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西滩西北边那几座沙丘围着的那片干沟!先把表面的浮沙、大点的石头清理一下,给勘探队腾个地方!注意安全,那沟沿子不结实!”

“明白!”二牛也立刻招呼人行动起来。

安排完,张建军才重新看向陈书远,眼神依旧严肃,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陈硕士,”他的称呼依旧正式,“丑话说前头。这事儿,是你要干的。成了,你是沙枣湾的功臣。不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苗圃,“所有的闲话、压力,你都得自己扛着!我张建军能做的,就是给你搭个台子,敲个边鼓。”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只提供有限的、基于书记职责的支持,真正的责任和风险,需要陈书远这个“始作俑者”来承担。

陈书远迎着张建军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张书记!责任,我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