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恋第1年·引力捕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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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蝉鸣声像烧熔的塑料,黏糊糊地泼在2015年9月的操场跑道上,烫得人耳膜发胀。林晚星的视线死死钉在前面同学的后颈上,那圈迷彩服领口,早被汗水腌渍出白花花、毛茸茸的盐霜。数到第三十七声蝉嘶时,太阳穴猛地一跳,眼前那片肃杀的绿色方阵,骤然间像被谁狠狠搅动了的薄荷汽水,咕嘟咕嘟地翻涌起细碎、晃眼的光斑,世界失重般旋转起来。

“报告教官!有人倒了!”喊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遥远而模糊。

失重的眩晕里,她感觉自己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是洗衣液的味道,混着少年身上干净的、带着阳光曝晒后的皂角余味,清淡得像雨夜过后,水洼里映着的那弯朦胧的月亮。蓝色的校服袖口掠过她滚烫的脸颊,布料摩擦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

“撑住点,去三楼校医室。”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清泠泠的,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玻璃弹珠,一路滚过她混沌灼热的意识。晚星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摇晃,只捕捉到一道清晰的下颌线,紧绷着,还有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系在少年手腕上的红绳——绳尾,一枚小小的银色火箭吊坠,在晃动的光线里,划出转瞬即逝的银芒。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进鼻腔,痒得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低血糖,没事儿,歇会儿,含着这个。”校医把一颗裹着亮晶晶糖纸的水果糖塞进她汗湿的掌心。晚星捏着糖,指尖感受着塑料纸的硬棱和凸起的花纹。“谁送你过来的?”校医随口问道。

晚星这才迟钝地环顾四周。身边空荡荡的,只有那把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搭着一件叠得不算整齐的蓝色校服外套。她下意识地捏紧了那颗糖,抬头,目光撞上药柜玻璃反射的刺目阳光——那光恰好照亮了柜子里一枚校徽别针。“青禾中学”的烫金大字下,一行小字清晰可见:【沈砚之高一(3)班】。

塑料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裹着燥热的风。沈砚之攥着一瓶葡萄糖水站在门口,额角汗津津的,几缕微卷的黑发被汗湿了,不服帖地翘着。他几步走近,把冰凉的玻璃瓶塞进她手里。晚星的手指碰到他递来的瓶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握着瓶身的虎口上——那里有一块淡色的旧疤,形状奇异,像一颗凝固了、正在坠落的流星。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扇的嗡鸣吞没。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动作有些生硬。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洗得发白的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纸巾角上印着那个熟悉的、蓝色的“蓝月亮”logo。他转身要走,晚星才注意到他校服后颈处洇开的一大片深色汗渍,湿漉漉的轮廓,竟意外地像她昨天在素描本上随手涂鸦的那朵胖乎乎的云。

“你的……外套。”她指了指椅子。

他脚步顿住,侧过半边身子,目光在那件外套上停留了一瞬,耳廓似乎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点。“披着吧,”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运动后的微喘,“空调凉。”说完,不等她回应,门帘再次“哗啦”响动,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声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午后凝滞的空气,或者……别的什么。

晚星把带着他体温的纸巾塞进那件宽大的校服口袋,指尖却意外触到了口袋里那颗硬糖的棱角。橘子味的?她想起母亲临开学前絮絮叨叨的叮嘱:“在学校要是不舒服,千万别硬撑着啊……”

糖在齿间碎裂,酸酸甜甜的橘子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浓郁得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就在这时,隔壁诊室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像细小的虫子,钻了进来:

“……三班那个沈砚之?听说他爸……”

“……嗯,宇航员,执行任务时……没了。所以他才总是一个人吧……”

午休的喧闹里,许念念端着漂亮草莓熊饭盒,“哐当”一声撞开教室门,带进一股食堂油焖茄子的味儿:“晚星!老实交代!上午英雄救美的是不是传说中的沈校草?”

饭盒在桌上砸出清脆的声响,周围几个脑袋立刻凑了过来。许念念眼睛亮得像探照灯:“三班的沈砚之哎!神人!初中就全国物理竞赛金牌!听说天文社那个老古董望远镜,上个星期被雷劈了之后,就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在修……”

“修望远镜?”晚星捏着汤勺的手指顿在半空,勺子里颤巍巍的番茄蛋汤晃了晃。

“对啊!就搁器材室那个大家伙!”许念念扒拉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放学就泡那儿……”

窗外的香樟树影被风吹得一阵摇晃,落在晚星摊开的物理课本上的光斑,忽然碎成一片跳跃的金星。她脑子里闪过沈砚之手腕上那枚一闪而过的银色小火箭,还有他搭在医务室椅子上的校服里,不经意露出的笔记本磨旧的边角——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字:航天器原理。

下午的阳光白得晃眼,把空旷的走廊烤得发烫。晚星抱着一摞沉甸甸的作业本,脚步放得很轻,朝教师办公室挪。经过楼梯拐角那间旧器材室时,里面传来一阵金属部件轻微碰撞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鬼使神差地,她踮起脚尖,凑近那扇积着灰的门缝。

门缝里,沈砚之正伏在堆满工具和零件的长桌上,侧脸被窗外涌入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螺丝刀,眉头微蹙,专注地盯着望远镜复杂的镜筒深处。阳光穿过他微垂的、浓密卷翘的睫毛,在冰冷的金属镜片上投下细碎、跳动的金色光斑,像落了一小片星尘。

“林晚星?”

仿佛被那专注的光烫到,晚星一惊,怀里的作业本“哗啦”一声,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她慌得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去捡,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最下面那本翻开的速写本滑了出来,首页上,赫然是今天上午在医务室惊鸿一瞥的、他虎口处那个流星状的疤痕——她用铅笔匆匆勾勒了下来。

“对……对不起!”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那本“罪证”死死压在散乱的作业本最底下,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

沈砚之已经蹲下身帮她捡拾散落的纸张。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腕,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你的糖……”

“啊?”晚星茫然抬头,撞上他深褐色的眼睛。

“上午那颗,”他直起身,手里正好拿着她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目光扫过纸上那道疤痕的素描,顿了顿,“是橘子味的吗?”

晚星只能僵硬地点头,像个被抓住的笨拙木偶。她看见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如同初春时节,河面刚刚解冻时裂开的第一道冰纹,转瞬即逝。他把速写本合上,递还给她,指腹似乎不经意地蹭过粗糙的素描纸封面:“画得……挺好。”

“叮铃铃——!”尖锐的上课铃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微妙的寂静,像一群受惊的白鸽骤然腾空。

沈砚之转身推门进了器材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晚星抱着重新摞好的作业本,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教室,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咚”地擂鼓,盖过了走廊里骤然响起的喧哗与脚步声。她跑得太急,全然没有发觉,速写本里那张画着流星疤痕的纸页,在刚才的慌乱中,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悄然滑落,无声地飘在了器材室门口微凉的地砖上。

晚自习的铃声“嗡嗡”地震颤着,将沉沉的暮色撕开一道口子。林晚星盯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套叠的圆圈。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缺了一角,像块被贪嘴孩子偷偷啃过的、泛着冷光的苏打饼干。旁边的许念念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兴奋的八卦意味:“喂!发什么呆呢?天文社申请表,明天最后期限了,你到底填不填啊?”

“天文社?”晚星回过神,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小墨点。

“对啊!”许念念掏出一支粉得晃眼的钢笔,拧开笔帽,“内部消息!进了天文社,就能名正言顺围观沈大神修望远镜!说不定还能蹭到观星活动呢——”她的话音被教室门推开的声音突兀地打断。

沈砚之抱着一大摞批改好的作业本走了进来。西沉的晚霞在他挺直的肩线和微乱的发梢上,镀了一层流动的、暖融融的金边。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一排排课桌,却在经过晚星桌边时,脚步极其自然地停住了。他没有看她,只是从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放在了她摊开的练习册上。

是那张画着虎口疤痕的速写纸!

晚星的心猛地一缩,倏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褐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教室惨白的灯光,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的指尖在纸面上极轻地叩了两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下次,别再把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讲台。作业本落在讲台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噗”声。晚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后颈处细碎的黑发被汗水黏着,形成一个倔强的小小的旋涡。窗外的月亮仿佛害羞般,“倏”地一下躲进了云层里。她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像一颗被骤然点燃了引擎、急于挣脱所有既定轨道的小行星,疯狂地冲撞着肋骨。

许念念在旁边倒抽一口凉气,激动地掐住她的胳膊:“天!天呐!他跟你说话了?!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晚星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那张失而复得的速写纸,小心翼翼地夹进了物理课本里。书页合拢的瞬间,一道清冷的月光恰好从窗缝溜进来,精准地落在课本扉页贴着的学生信息表上——沈砚之那张小小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少年,目光似乎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微微偏向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眼神沉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凝视着镜头之外,某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沉默的秘密。

走廊里传来值班老师由远及近的、规律而刻板的脚步声。

沈砚之收拾好书包,再次经过她的课桌。这一次,他蓝色校服的袖口,极其轻微地扫过了她敞开的铅笔盒边缘。晚星屏住呼吸,似乎听见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喉咙里溢出几个极轻的音节,像一声模糊的叹息。可那声音立刻被许念念因看到窗外突然亮起的闪电而发出的短促惊呼彻底盖过。她慌忙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背影——校服的下摆被穿堂而过的夜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小截少年劲瘦的后腰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

远处,沉闷的雷声滚动着,由远及近,带着山雨欲来的湿重气息。

晚星低下头,在许念念推过来的那张“天文社申请表”上,“社团意向”那一栏,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了“天文社”三个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几乎是同时,窗外“啪嗒”一声,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腾起一股微腥的尘土气。她下意识地摸出沈砚之留在医务室的那包纸巾,蓝月亮特有的清冽香气,混杂着窗外汹涌而至的雨水气息,在掌心悄然洇开一片微凉、潮湿的蓝。

那张被夹在物理书里的速写纸上,除了那道流星般的疤痕,在纸张的右下角,还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用铅笔轻轻勾画的轮廓——是今天上午,在医务室他弯腰递葡萄糖时,红绳末端那枚小火箭吊坠一闪而过的侧影。此刻,晚星的目光再次落回课本扉页那张小小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沈砚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越过纸面,依旧执着地望向那个隐秘的、偏离镜头的方向。那眼神里沉淀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是沉静的守望?是未解的谜题?还是某种……与她这枚意外捕捉到的“小火箭”轮廓,产生了隐秘共振的、来自遥远星空的回响?窗外的雨声骤然密集,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打在心上,也敲打在那个尚未被点破的、悬而未决的初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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