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像凉茶里化开的蜂蜜,清冽地漫过青禾中学天文社活动室的窗棂,在布满细尘的空气里浮沉。林晚星捏着那张薄薄的申请表,指尖微微汗湿,停在褪了色的“天文社”玻璃贴纸前。旁边那张泛黄的海报上,一枚火箭倔强地刺破云层,右下角一行小字——“星辰大海,永不止步”——墨迹也淡了,像是被岁月咬掉了一角。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老旧木门发出干涩的呻吟,像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费力地咬合。
“晚星!这儿!”许念念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雀跃,马尾辫上荧光色的发卡在斜射的光线里跳了一下,“快过来认人!这是社长陈老师,还有那个……”她的声音猛地卡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
窗台边,一个身影蹲在那里。沈砚之。他正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镜片,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腕间缠绕的红绳在光线下格外醒目。听到门响,他转过头来。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脸上,长睫垂下细碎的阴影,竟和林晚星昨天在速写本上涂抹的星轨莫名地重叠了。她的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林晚星?”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角漾起温和的笑纹,“许念念说你画画很好?正好,我们这儿缺个记录修复过程的。”他指了指角落里蒙尘的老旧望远镜,“这老伙计,可费劲了。”
晚星忙不迭点头,手指下意识地触碰到口袋里的速写本边缘。沈砚之站起身,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金属零件,日光穿过他指间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蛛网般细碎的光斑。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那带着体温余温的小东西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掌心。
“调焦轮,”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清冷,“当心,那颗螺丝松了。”
金属的凉意混着他指尖的温度,奇异地烙在她皮肤上。她忍不住垂眼去看他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覆着一层薄茧,像是常年与笔或精密工具打交道留下的印记。许念念在旁边偷偷戳她的腰眼,她这才惊觉自己盯着人家的手看了太久,慌忙低头掩饰,目光却撞上零件边缘一处极细微的刻痕:两个小小的字母——“SZ”。
“沈砚之,你带新社员熟悉下器材。”陈老师夹起教案,门帘上挂着的星星挂件随着他离开叮咚作响。
活动室骤然安静下来,窗外的蝉鸣和远处操场模糊的喧闹声仿佛被放大,填满了每一寸空气。沈砚之走向角落那个塞满旧书和图纸的铁皮书架,抽出一本封面磨损、露出泛黄纸芯的《望远镜维修手册》。他翻到某一页,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上面复杂的线条图:“目镜组,场镜和接目镜。我们这台是开普勒式,缺的是……”
“接目镜。”林晚星脱口而出,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格外清亮。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耳根悄悄烧了起来。昨晚在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啃资料的情景清晰地浮现。
沈砚之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嗯。看来没白熬夜。”那点微末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涟漪。
许念念好奇地凑过来,目光忽然被他手腕上滑出袖口的红绳吊坠吸引:“哇!这吊坠好别致!是……火箭?”她的声音带着纯然的好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沈砚之捏着书页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绷得发白,薄薄的书页几乎要被戳穿。林晚星的心也跟着揪紧,下意识用手肘撞了撞许念念。然而,那紧绷只是一刹那。沈砚之垂下眼帘,迅速地将红绳塞回袖口深处,声音平淡得像拂过水面的风:“嗯。小时候捡的。”他转过身,径直走向窗台边的望远镜,“把赤道仪擦干净吧。”那语调,轻飘飘的,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赤道仪冰冷的金属支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林晚星拿着软布,小心地擦拭着复杂的刻度环。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次飘向窗边那个沉静的身影。
沈砚之正俯身凑在物镜筒前,举着放大镜,专注得像在凝视宇宙的瞳孔。阳光穿过破损目镜孔留下的光斑,恰好落在他侧脸那道淡色的旧痕上——那道她昨天在速写本上反复描摹过的、带着某种隐秘故事的线条。此刻,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它显得格外清晰。
“扳手。”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
晚星手忙脚乱地在堆满工具的铁盘里翻找,冰凉的金属柄触到指尖。她急忙递过去,两人的手指在扳手末端猝不及防地相触。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窜过,她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哐当”一声,扳手砸在水泥地上,声音刺耳。
沈砚之弯腰捡起,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刚刚碰过的地方,耳廓边缘悄然漫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对…对不起…”晚星恨不得把脸埋进赤道仪的阴影里。
“没事。”他把扳手轻轻搁在桌上,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递给她,“擦擦,沾了润滑油。”又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蓝月亮清香。
晚星接过纸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敞的袖口。那根红绳的末端,那个火箭形状的轮廓,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在布料下若隐若现。医务室里那些模糊的议论声又在耳边嗡嗡作响。她想问,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画过机械零件吗?”沈砚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他已经回到望远镜旁,目光落在她紧握的速写本上。
晚星摇摇头,有些局促地翻开本子,露出里面一些风景和人像的涂鸦:“只画过…这些。”
“试试?”他示意性地拍了拍粗壮的镜筒,“这个抛物面,按1:5比例画下来。”
铅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手腕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镜筒的曲线在眼前晃动。忽然,一股清冽的、带着薄荷糖甜香的气息靠近。沈砚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微微俯身,温热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画歪的焦平面位置。“这里,”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而清晰,“弧度要更陡峭一点,像这样……”林晚星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笔尖一滑,铅灰色的痕迹在纸上洇开一小片。
“可以。”他直起身,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怀表大小的圆形镜片,边缘带着一道细细的、凝固闪电般的裂纹。“旧望远镜上拆下来的副镜,凑合当个场镜吧。”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布满岁月伤痕的镜片安置进镜筒深处,动作轻缓得仿佛在安放一颗脆弱的星星。林晚星看着他专注的侧影,那句在医务室听到的话又浮上心头:“重要的东西别弄丢了。”也许,这台沉默的老旧望远镜,也是他某个不可触碰的、重要的存在?一个寄托?
黄昏像稀释的橘汁,慢慢浸染了窗外的天空。许念念被陈老师叫去库房搬器材,活动室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金属零件偶尔碰撞的轻响。
“明天,”沈砚之合上工具包,拉链发出流畅的嘶啦声,“带张星图来。周末去北山观测点试镜。”
晚星点头应下,目光掠过他随意放在桌角的背包。侧袋里,露出一角磨损严重的笔记本封面,“航天器原理”几个字几乎被磨平。下午擦拭赤道仪时,她无意间瞥见那本子里夹着一张照片的一角——一个穿着白色宇航服的高大男人,怀里抱着幼小的沈砚之,笑容灿烂,背景是一枚巨大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火箭模型。一股冲动涌上喉咙。
“你父亲……”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冒失,太直接。
沈砚之整理背包的动作骤然僵住。背对着她的肩膀线条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窗外的夕照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地面,一直延伸到沉默的望远镜筒上,像一道冰冷而沉重的分割线。晚星的心沉下去,正想开口道歉。
“他是宇航员……”沈砚之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几乎要被窗外渐起的风声吞没,“在我十岁那年……”
“砰!”活动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许念念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踉跄着挤进来:“晚星!快搭把手——咦?你们在聊什么秘密呢?”她的大嗓门瞬间打破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沈砚之猛地拉上背包拉链,动作快得有些仓促。“走了。”他抓起背包,转身的瞬间,背包带子不经意地扫过晚星放在桌边的速写本。一张纸页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地。
是下午画的镜筒结构图。
晚星蹲下身捡起。翻过来的瞬间,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纸页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铅笔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焦比f/10,注意彗差修正。`
最后那个句号,被重重地顿下,墨色深深洇开,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陨石坑般的凹痕。指尖抚过那行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书写时那份专注的力道。许念念凑过来,压低声音,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刚才……是不是在说他爸爸的事?”
“别问了。”晚星迅速把纸页夹回本子,抬头望去。沈砚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尽头,夕阳的金边只来得及勾勒出他最后挺直的轮廓。锁骨下方,那根红绳的吊坠似乎随着他的步伐闪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课本上关于光谱分析的描述——每种元素,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光谱线。而沈砚之的光谱线,或许就藏匿在这台老望远镜的每一道划痕、每一颗螺丝、每一个沉默的零件里,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宇宙。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解除了某种封印,憋闷了一天的乌云终于倾泻而下。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砸在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林晚星抱着速写本站在楼门口,狂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本子哗哗作响。许念念被篮球队长笑嘻嘻地“顺路”接走了,只留下她对着眼前白茫茫的水幕发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天空,瞬间照亮了远处模糊的山影。周末的观测……还能成行吗?她心里沉甸甸的。
“没带伞?”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雨天的微凉。
林晚星回头。沈砚之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他手里举着一把蓝色的折叠伞,伞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字:“航天科技展纪念”。他没说话,直接把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则抬手拉低了冲锋衣的兜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你用。我跑回去。”
“可是……”晚星看着他单薄的肩线和被风吹得微乱的额发,那句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冲口而出,“你的感冒……还没好透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像窥探了不该看的秘密。
沈砚之正要转身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缓缓转回身,兜帽下的眼睛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得格外幽深:“你怎么知道?”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质询。
晚星的心跳得飞快,低下头,盯着伞尖不断滴落的水珠,声音细若蚊呐:“……医务室的病历本……上次你留外套时,我不小心……看到诊断栏写着‘上呼吸道感染’……”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烧她的喉咙。
沉默如同实质的潮水,裹挟着哗哗的雨声漫涌过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就在她以为对方会生气或转身就走时,一声极轻的笑逸了出来。沈砚之微微侧过头,笑声被雨声打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轻松:“呵……没想到,你眼睛这么毒。”他伸出手,从冲锋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亮橙色的水果糖,糖纸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窸窣的脆响。“拿着,”他把糖放在她握着伞柄的手边,“橘子味,顶饿。”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瞬间照亮了他沾着细小水珠的睫毛,像缀着星光的蛛网。那一刻的明亮,仿佛给了她莫名的勇气。林晚星攥紧了那颗带着他体温的糖果,声音在风雨声中异常清晰:“那个吊坠……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雨声,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噼啪砸在伞面上,如同万千星辰骤然坠落。
沈砚之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滂沱的雨幕中。晚星的心像被攥紧,慌忙撑开那把蓝色的伞追了两步。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裤脚。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停下时,那个黑色的身影却在雨帘中猝然停住。他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淌下。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红绳,动作近乎粗暴。在下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映照下,那枚小小的金属吊坠划过一道湿漉漉的弧光,清晰地悬停在林晚星眼前——
*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火箭模型!*
那是一枚极其精细的、带着鲜明“神舟”标志的载人飞船钥匙扣!每一个舷窗、每一道推进器的线条都清晰可见!
“他最后一次任务……”沈砚之的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嘶哑而沉重,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雨水,“随身带着的……就是这个型号的钥匙扣。”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星彻底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枚小小的飞船在闪电的光芒中灼灼刺目。
沈砚之向前一步,将带着他体温和雨水的吊坠,连同那根湿漉漉的红绳,不由分说地塞进她僵硬的掌心。金属的冰冷和残留的温热形成诡异的触感。“替我保管一阵子。”他丢下这句话,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大步冲进无边的雨幕深处。黑色的冲锋衣迅速被浇透,紧紧贴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那背影,在迷蒙的雨雾和偶尔亮起的闪电中,竟像一枚沉默而倔强、随时准备刺破苍穹的火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林晚星独自站在狂暴的风雨里,指骨死死攥着那枚湿滑的吊坠,指甲几乎要嵌进刻痕里。她低下头,借着教学楼透出的最后一点微光,急切地辨认着吊坠的细节。
背面:一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激光刻字——“SZ-0729”。这个编号,像一道闪电劈开她的记忆——调焦轮上那个小小的“SZ”!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颤抖着指尖,将吊坠翻到底部边缘。在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刻着一行更小、却无比熟悉的字迹:
`致我的小宇宙`
那笔画的转折,那微微倾斜的角度,那收笔时习惯性的一点顿挫……
与她速写本背面那行力透纸背的铅笔批注——“焦比f/10,注意彗差修正”——如出一辙!
冰冷的雨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林晚星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她猛地抬头,望向沈砚之消失的方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幕。那把蓝色的纪念伞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像一颗在风暴中迷失了轨道、疯狂跳动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