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恋第1年·轨道共振

换源:

  塑料拖鞋蹭过冰冷的瓷砖,发出细碎而粘滞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啃啮。林晚星将吸饱了雨水、沉甸甸的校服挂上阳台的铁丝。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她紧握的掌心——沈砚之的吊坠躺在那里,金属飞船的尾部,火焰纹路刻得极细,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灼穿她的皮肤,腾入这湿漉漉的虚空。

“晚星!快,趁热喝了!”母亲端着白瓷碗推门进来,姜汤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了狭小的空间。她的目光扫过晚星紧攥的手,“哟,捏着个什么宝贝?”

“同学的。”晚星像被烫到似的,慌忙攥紧,金属锐利的边缘更深地硌进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雨幕中那个决绝的背影又撞进脑海——沈砚之把吊坠塞给她时,眼神像把沉甸甸的钥匙,不是递,是扔,直直坠入深不可测的潭底。那圈涟漪,至今还在她心口扩散,一圈又一圈。

姜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她摘下眼镜,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仔细端详吊坠。背面的刻字“SZ-0729”被磨得异常光滑,尤其是那个“9”字的勾角,带着一种熟悉的、近乎锋利的转折——像极了沈砚之在物理笔记上推导公式时,那最后一笔干脆利落的收势。她下意识地翻开笔记本,手指划过昨天匆忙记下的天文社社员资料:

沈砚之,2001年7月。

指尖忽然顿住,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呼吸一滞。她拉开抽屉,翻出自己的学生证。照片下方,清晰的印刷体标注着她的出生日期:2001.07.29。那几个数字,像冰冷的针,刺向她掌心的吊坠编号后四位。

0729。

医务室校徽上那个模糊的编号……不是随机的数字?是他的……生日?还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淅淅沥沥,月光趁机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晚星烦躁地翻过一页速写本,那是今天画的望远镜零件图。目光落在焦平面位置沈砚之的批注旁——一道不知何时划上的铅笔痕,浅浅的,一道未完成的、孤寂的弧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吊坠比对过去。

呼吸在那一刻屏住了。

飞船尾部那火焰跃动的轮廓,竟与纸上那道随意的铅笔弧线,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清晨的青禾中学,梧桐叶尖还悬着昨夜的雨滴,在微风中颤巍巍地坠落,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细小的“吧嗒”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被浸泡后的清冽气息。晚星在校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沈砚之。他的冲锋衣已经干透,后颈的碎发服帖地拢着,一丝不苟。她口袋里的手紧攥着吊坠,金属似乎被她的体温捂得滚烫。刚想开口,却见他步履匆匆走向传达室,签收了一个不大的快递盒。纸箱侧面,“航天科技集团内部资料”的字样,沉默而刺目。

“你的。”她快步追上去,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飞船躺在掌心,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微光。

沈砚之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吊坠上,反而向下,精准地捕捉到她手腕内侧一道若隐若现的浅红印子——那是昨夜慌乱中,被伞骨狠狠硌过的痕迹。他没接,只是迅速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密封袋,塞进她手里,冰凉的触感瞬间刺透指尖:“新到的场镜。试试,装上去。”

袋子的凉意还在指尖盘旋。晚星注意到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那根总绕着的红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颜色稍浅、微微凹陷的勒痕,像一道被遗忘在皮肤上的、褪色的星轨。她跟着他走进天文社活动室,许念念正半个身子探出窗台,举着手机,声音带着夸张的兴奋:“晚星!快老实交代!昨天放学是不是跟沈砚之一起‘共沐风雨’啦?”

“许念念!”晚星脸上一热,扑过去捂她的嘴,动作间,口袋里的吊坠“当啷”一声滑落,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到沈砚之脚边。

空气瞬间凝固了。沈砚之弯腰拾起,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过“0729”那几个刻字,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许念念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闪着八卦的光:“哇哦!这……情侣款?你们俩什么时候……”

“不是!”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斩钉截铁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同步感。

活动室陷入一片突兀的寂静。只有墙上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固执地走着,发出单调而响亮的“咔哒、咔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沈砚之把吊坠塞回晚星口袋,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温热的手心——那温度,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姜汤的辛辣。他转身走向堆着器材的角落,动作有些僵硬。在他放下的快递盒开口处,一张折叠的宣传单滑出一角,上面印着醒目的标题:“航天科技展 7月29日免费开放”。

场镜的安装意外地顺利。晚星屏息凝神,用放大镜仔细检查镜片与支架的贴合度。沈砚之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薄荷牙膏的冷冽气息。

“再向左偏半毫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精密的仪器,“星光的尾巴就不会散开。”他的手指,带着金属表带的凉意,轻轻覆上她握着镜片边缘的手背,试图微调角度。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在她皮肤上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直烧向脸颊,让她恍惚间又闻到了昨夜姜汤那呛人的辛辣。

“你生日……”话一出口,晚星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是七月二十九号吗?”

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尖猛地一缩,像被电流击中。镜片在支架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的“咔哒”滑动声。沈砚之迅速抽回手,背过身去,走向靠墙的书架,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他的声音从书架那边传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嗯。”停顿的时间长得令人心焦,就在晚星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才又飘来一句,轻得像叹息,“……你也是?”

晚星无声地点点头,目光追随着他。只见他从书架最高层抽出一本厚重的《夜观星空》,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书签——赫然是一张旧得发脆的航天展门票。日期栏,2008年7月29日,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灼痛了她的眼睛。那时,他才刚七岁。

“我父亲……”他喉咙里似乎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地挤出两个音节,却又猛地刹住,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只剩下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砰!”活动室的门被撞开,许念念抱着一摞作业本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陈老师发话啦!周末去郊区观星!晚星,星图归你!沈砚之,器材你负责——”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晚星的脖子上,夸张地惊呼,“天!晚星,你脖子怎么回事?红了一片!”

晚星下意识地捂住颈侧昨天被伞骨硌到的位置,指尖下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微痛。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书架旁的沈砚之,那原本冷白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滚烫的红晕。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抓起桌上的快递盒,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晚星听到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气流:“明天……把星图带来。赤道仪,我教你用。”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仓促远去。晚星轻轻翻开那本《夜观星空》,泛黄的门票背面,一行圆润娟秀的小字跳入眼帘:“小砚之第一次看火箭模型,抱着不撒手,哭花了脸说长大要当宇航员”。那字迹……晚星想起资料上沈砚之母亲的介绍——市天文馆馆长。这个日期,2008年7月29日,对他们一家而言,早已不是简单的数字,而是命运投下的一道巨大阴影,或是一束无法企及的光。

周五放学的铃声早已沉寂。夕阳像打翻的橙红色颜料,肆意泼洒在空荡荡的教室,将黑板染成一片温暖的混沌。晚星伏在课桌上,铅笔尖在星图纸上游走,勾勒着北斗七星的勺柄。然而,笔尖总是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地滑向“小熊座α星”——那颗沈砚之昨天不经意间提起的、亘古不变的北极星。窗外传来篮球单调而沉闷的撞击声,砰砰砰,敲打着黄昏的寂静。她抬起头。

沈砚之独自站在操场边缘梧桐树的浓荫下,低着头,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半边侧脸,显得异常冷峻。晚星看不清屏幕内容,却能清晰地捕捉到他指尖在屏幕上缓慢而滞重的滑动。最后,他的动作完全停住了。晚星几乎能想象出那张照片的样子:七岁的孩童,紧紧搂着一个巨大的火箭模型,笑容灿烂得刺眼;旁边,穿着笔挺宇航服的父亲,身影挺拔;背景里,2008年航天展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欢迎来到星辰大海的起点”。那行字,此刻读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残酷。

“林——晚——星——!”

许念念嘹亮的呼唤从楼下炸响,惊得树梢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散。沈砚之像被惊醒的鹿,猛地抬起头。隔着教室的玻璃窗,隔着操场的距离,隔着沉甸甸的暮色,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相撞。晚星心头一悸,慌忙低下头,铅笔尖却重重戳在纸上,洇开一大团浓黑的墨迹,像一片骤然坍缩的、绝望的星云。

“明天可千万记得带伞!”许念念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预报说有雷暴——咦?”她凑近晚星的星图纸,指着那一片密集的、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小点,疑惑地歪着头,“你画这么多北极星干嘛?它迷路啦?”

晚星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些混乱重叠的墨点,像无数只茫然的眼睛。沈砚之手腕上那道褪色的勒痕、吊坠里冰冷的“0729”、还有那张泛黄门票上刺目的日期……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让她心脏骤然紧缩的真相:这个日期,不仅仅是他们共同的生日,更是他父亲生命轨迹戛然而止的坐标——2008年7月29日。那个航天展的日子,或许就是他命运被强行扭转的“发射窗口”,一场未能升空的告别。

晚星默默收拾着书包,指尖在抽屉深处触到一个坚硬的书角。她疑惑地抽出来——是沈砚之那本厚厚的《航天器原理》。怎么会在这里?她下意识地翻开厚重的封面。

泛黄发脆的扉页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纸页边缘已经卷曲,上面是孩童用铅笔歪歪扭扭、却无比用力写下的话:“爸爸说,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小砚之的轨道,要和火箭一起飞!”而在便签下方,一行钢笔字迹截然不同,清瘦、冷静,力透纸背:

“2015.7.29,我好像……找到我的轨道共振点了。”

落款的日期,清晰无误,正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