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怨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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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淑被程滋突然绽开的、如同发现救命稻草般的亮光吓了一小跳。但程滋声音里的那份疲惫和笃定,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她抱着还在对着墙角阴影“咕咕”低鸣的小八,懵懂地点点头:“帮什么?姐姐你说。”

程滋捂着红肿的脚踝,吸着气,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桌前。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似随口问道:“阿淑,你刚刚说小厨房丢了个东西?大太太很宝贝的那个青铜小鼎?”

“嗯!春杏姐姐说早上太太要喝药了才发现没了!好像是昨晚收进去还在的,今早就不见了!春杏姐吓得脸都白了!”程淑小声而飞快地说着,像是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太太发了好大的火,还是梅管家进来……嗯……说了句‘许是夜里进虫,惊动神物搬走了,无妨’,太太才稍微平了气,让他重新去另取个干净的‘家伙’煎药。梅管家亲自去后头大库房挑的呢!好久才出来……”

虫?惊动神物?程滋心里冷笑。恐怕是昨晚他抱着那人骨青铜盏上楼“打坐”,又被程峰那半吊子朱砂扰乱心神,无暇顾及别处,才让那小小的“神物”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顺手牵羊了吧?至于顺手牵羊的是谁……程滋眼神微凛,想到了那个几乎透明、整天抱着猫的花姨太。她似乎总在“活物”旁边……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重点不在此。

“梅管家现在……在哪煎药?”程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切,“阿淑,你能悄悄去瞧一眼吗?就看一眼他是不是用了新的青铜家什?就远远的看一眼,别惊动人。”

“啊?”程淑有些为难,小脸皱成一团,“后…后厨那边人多眼杂……”

“不用进后厨!就在小厨房侧面那个抄手游廊底下,”程滋迅速打断,指了个巧妙的角度,“你知道的,那花窗棂子能透过去看到小厨房西墙下的灶口。远远望一下,能看清他新用的家伙是什么颜色就行。”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瓶刚从抽屉里取出的化瘀药膏塞进程淑冰凉的手里,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哀求,“好妹妹,姐姐脚疼动不了,心里又慌得很……你就帮姐姐跑这一趟,看一眼就回来,行吗?姐回头请你去大世界吃冰淇淋酥筒。”

冰凉的膏药瓶握在掌心,程淑看着程滋苍白脸上那点“疼”出的生理性眼泪和真切的无助,心里那点畏缩被一点点压下去。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那……那我这就去!姐姐你等着我!”她放下还在“咕咕”的小八(鹦鹉落到地上,依然警惕地盯着墙角),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房间,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滋立刻关紧房门(合页勉强还能支撑),快步回到书桌前。没有时间去思考墙角的“影子”或小八的诡异示警。她猛地拉开那个刚刚放回碧玉簪和蜡烛头的抽屉,动作粗暴得带倒了上面压着的几本书。她毫不理会,手指在书桌抽屉的夹层下飞快摸索。一层薄薄的底板被抠开,露出了下面——

一小卷散发着淡淡霉变气息、缠绕成复杂绳结的深褐色头发!

正是外婆留给她、蕴含着百年怨恨的——怨发结!

纯阴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上来,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它安静地蜷缩在夹层暗格里,如同沉睡的毒蛇。程滋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只有破釜沉舟的寒芒。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拎出来。这怨发结无法用来直接攻击强大的梅章公,但它那如同跗骨之蛆般顽强纠缠的特性,对某种东西来说,或许正是一剂剧烈的毒药!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传来程淑慌慌张张、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还有她喘着气的轻唤:“滋姐姐!滋姐姐!”

程滋迅速将怨发结藏进袖袋暗袋,盖好抽屉,打开门。

程淑挤进来,立刻把门掩上,背靠着门板,小胸脯剧烈起伏,脸都跑红了,眼睛里全是后怕和惊奇:“姐…姐…我看到了!梅管家他……他真在小厨房后面支了个炭炉,在熬药!用个新的鼎!是…是个青铜的圆鼎!比太太原来那个小鼎大!黑黢黢的,上面还有几个像…像蝌蚪一样歪歪扭扭的花纹!”

黑黢黢的青铜圆鼎!歪扭花纹!程滋心念电转。朱砂盒滚烫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与袖袋里怨发结的阴冷气息形成鲜明对比。小厨房的西墙……靠近何晓月那偏廊尽头锁着的空厢房!她脑中瞬间勾勒出路线图——如果程淑能看到西墙下的灶口,那何晓月的房间……或者说,那房间墙壁另一侧的未知空间……

“阿淑,帮姐最后一个忙!”程滋语速快得惊人,一把抓住程淑瘦削的肩膀,声音压得如同蚊蚋,“你现在马上去二姨太房里坐坐!缠着她说几句话!就说…就说三少爷(指张文所出的程峰)摔伤后太太也受了惊,你心里害怕,想去看看太太安神药煎好没有,又不敢打扰梅管家煎药……”

程淑彻底懵了:“啊?可是滋姐姐……”

“记住!只说这几句!就坐一小会儿,说完了就找借口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靠近后廊小厨房方向!然后直接回你自己房里去!关好门!懂了吗?!”程滋的眼神锐利得近乎能穿透人心。

程淑被这气势慑住,下意识地猛点头:“懂…懂了!”

“快去!”

看着程淑跌跌撞撞跑出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程滋深吸一口气。时间就是命!她强忍脚踝刺痛,步履蹒跚地冲出房间,目标明确地拐向与正厅相反、通往偏院一侧的一条昏暗走廊。

这条走廊平时少有人走,弥漫着灰尘、油漆和老木头腐烂混合的味道。墙壁不再是正厅的石膏浮雕贴面,而是光秃秃的红砖,显得粗粝而冰冷。越往里走,光线越差,只有尽头一扇紧闭的小窗透进一线天光,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微粒。走廊尽头挂着一幅巨大的、落满灰尘的牡丹富贵图,但画的角落已经朽烂,露出后面墙壁的深色。而在画卷下方,紧挨着地面墙角处,有一个仅容一猫爬过的、废弃的木炭风道口。

这里,正好是后厨小灶西墙的另一侧!仅仅隔着一道砖墙!

程滋侧身贴在冰冷、带着毛刺的砖墙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墙的那边,清晰地传来木炭燃烧时哔剥的细微爆裂声。紧接着,是某种重物被抬起又放下,盖子与边缘摩擦发出的沉闷金属刮擦声。

是鼎盖!在开合!

空气中,一股极其浓郁、令人作呕的味道正丝丝缕缕、顽强地渗透过墙体间的缝隙,钻入程滋的鼻端——那是昨夜客厅禁地墨蓝尸油的恶臭!腥膻腐败到了极点!但这一次,这浓烈的尸油臭气里,还霸道地混合着几种霸道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药”味!那浓郁的甜腥气……程滋只觉得一阵反胃,几乎要呕出来,是某种刚成型、胎盘混合着羊水的强烈血气!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香灰味!以及一种极其刺鼻的、如同动物内脏腐烂的碱腥味!

这几种气味被炭火烘烤着,混合着鼎壁青铜经久年月的阴土铜臭,蒸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让活人五内翻腾、灵魂战栗的“药汤”气息!

就是现在!

程滋眼中厉色一闪!袖中滑出的怨发结如同一小团活的阴云,在她掌心微微颤动着,散发出的怨毒冰冷刺骨。她忍着灵魂本能的排斥和对那“药汤”浓烈恶臭的生理厌恶,弓下身,左手紧握朱砂盒,右手闪电般捏住怨发结一端!

对准那个狭小的风道口!如同投掷毒镖!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铁刺入冰水般的声响!

那一小团缠绕着百年怨恨、至阴至毒的深褐色发丝,如同被无形力量牵引的活蛇,竟精准地没入了那个只有猫能钻过的风道口!消失在墙体的黑暗与恶臭弥漫的空气之中!

墙那边,梅章公似乎毫无察觉。鼎盖再次传来挪动刮擦的声音,像是在搅动内里的东西。炭火依旧稳定地发出细微的哔剥声。

程滋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保持着投掷的姿态,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砖墙上,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全部的感官如同探针般死死锁住墙体另一边的每一丝动静!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

就在程滋那因紧张而麻痹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噗噜噜噜噜……”

一阵极其突兀、如同某种粘稠胶泥在高温下骤然沸腾冒泡的声音,猛地从墙的那头传来!声音沉闷却极具穿透力!

紧接着!

“滋……滋滋滋滋滋——!!!”

一种尖锐刺耳、酷似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同时烙烫在金属或骨骼表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惨烈声音!骤然炸响!伴随着这尖锐噪音的,是青铜鼎猛地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如同里面关了个疯狂撞击的小鼠般的“咚咚咚咚咚”闷响!整个小厨房西墙似乎都在那猛烈的敲击和沸腾声中轻微震动!

“啪嗒!”

一个重物似乎没拿稳,掉在地上!

“什么……?!”梅章公那特有的、平平板板的死水音调,终于被一丝无可置信的惊怒撕裂!这丝惊怒短暂而尖锐,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被骤然扯断!

机会来了!程滋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何晓月的房间!就是现在!趁着梅章公被怨发结污染“药汤”和朱秀秀被程淑的话语干扰(祈祷程淑已经说到位)的双重混乱!

程滋如同上了发条的弹簧,猛地直起身,不顾脚踝的剧痛,扑向走廊尽头另一侧——那扇通往偏院厢房、紧锁着、被贴了封条的门!

“小八!快看!油!红的!”走廊另一端,程淑惊恐带着哭腔的尖细呼喊(显然是按程滋吩咐,大声喊给可能的“听众”听的)和绿鹦鹉“嘎嘎嘎!”的惊飞扑腾声同时响起!恰到好处!完美地遮盖了程滋这边弄出的细微声响和锁头被快速撬动(她用碧玉簪)的动静!

锁芯传来轻微的弹响!老旧的木门被她用肩膀猛地一撞,带着刺耳的“吱嘎”声向内开启!一股更加浓烈陈腐、混杂着樟脑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然而,就在程滋的身影即将没入那漆黑房间的瞬间——

“砰!!!”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大撞击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薄薄的墙壁上,震得程滋耳膜嗡鸣!这撞击……不是来自程淑那边!也不是来自小厨房!

而是……来自何晓月所住那间锁着的正房内!与她刚刚打开的隔壁空厢房仅一墙之隔!

是尸胎?!那东西感受到剧烈阴气的刺激……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