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冷汗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下,在单薄的旗袍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刚刚楼下那场无声的硝烟,梅章公投射上来的、冰锥般刺穿门板的死亡视线,还有阿勒消散前那充满怨毒与绝望的警告,都像冰冷的钢针扎在她每一寸紧绷的神经上。
疼。脚踝处传来清晰尖锐的钝痛,是刚才狼狈扑倒时结结实实崴的那一下。她吸着冷气,一瘸一拐地挪到梳妆台前那张硬邦邦的红木方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脱掉那双碍事的高跟鞋,丝袜已经被浸透脚踝的冷汗黏在了皮肤上。她呲着牙,忍住痛哼,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剥下丝袜。
脚踝处果然红了一大片,看着有些发肿,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嘶……”她皱着眉头,忍不住又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把那坑坑洼洼的老旧楼梯和故意做得很滑、专门硌人脚的地板骂了八百遍。这梅章公,管个家,连地板都这么不怀好意!
不过这点痛楚倒是让她因为恐惧而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现在不是回味恐惧的时候。梅章公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杀意,最后隐晦透出的一丝被“麻烦精”搅局的无语和憋屈……说明他此刻被分散了注意力,而且顾忌身份,暂时不会立刻对她下死手。
但阿勒的警告犹在耳边:“他要更快完成祭祀……在葬礼上……”“头……脸……很多张脸……”
时间就是命!程滋咬着牙,忍痛从梳妆台的抽屉深处摸索出那个老裁缝张伯给的朱砂盒。鲜红的粉末还剩下大半。她不敢浪费这保命的东西来敷脚,只是把它紧紧握在手心。那温热的纯阳气息,如同微弱的暖流,稍稍驱散了一些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和对未知仪轨的恐惧。
眼下最迫切的是……她环顾着这间布置华美、却处处透着冰冷监视感的房间。这里什么都没有。线索,关键的线索,一定藏在这个宅子更深、更隐蔽的地方。梅章公不允许她们踏足的地方……三楼?不行,太显眼,上去就是送死。朱秀秀的房间?戒备森严。
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堆被自己撞破门板掉下来的碎木块上。动作一顿。
那个禁地!那个被竹栅栏围起来,被梅章公当做邪恶仪式核心的地方!阿勒残缺的尸身刚才还在里面被当“燃料”榨取!虽然现在被梅章公收拾了残局,洞口封上了(她猜的),但那里……难道不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吗?
强闯是绝无可能。
程滋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几乎与墙同色的黄梨木大衣柜上。这是她和乔爱霞被安置进来时就有的家具,足够深,足够大。她忍着脚疼,艰难地挪过去,拉开厚重的柜门。
里面挂着寥寥几件备用的旗袍和衬裙,下方是几个空的樟木箱。一股沉闷的、混合着家具漆味和残留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程滋没有去翻动衣物,她的目光聚焦在衣柜靠内侧后方的隔板上——那里似乎比柜壁的其他地方要暗一些,像是更深的木质纹理。
她伸出手指,带着一丝试探和十二分的谨慎,轻轻叩了叩那块板子。
咚…咚咚…
声音不对!不是实木那种沉闷的回应,而是带着一种……空腔的、略显清脆的反馈!
程滋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指尖沿着那块暗色区域的边缘细细摸索。指尖触到了木头拼接的缝隙——非常细微,近乎严丝合缝。但在最下方的边缘,她摸到一处极其微小的凹陷,像是被人用指甲抠过无数次留下的痕迹。
指甲?程滋没有用指甲去抠,而是从发髻上拔下那根做工精致、尾部带着螺旋尖的碧玉簪。这是乔爱霞在她刚来歌林时给她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她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尖锐的螺旋尾部插入那点微不可察的凹陷,试探着向左轻轻转动。
纹丝不动。
又向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机括咬合的脆响!
那块略显暗沉的隔板竟然无声地向内推开了一条寸许宽的缝隙!
一股更加陈腐、混杂着淡淡霉味、书卷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旧木味道从中弥漫出来,不同于衣柜本身的漆味和熏香,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时光门。
程滋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强压着激动和警惕,没有立刻去看,而是侧耳倾听外面走廊和楼下的动静——还好,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女仆走动和水声,还有风吹过窗棂的细微呜咽。梅章公和朱秀秀此刻应该在后厅。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几乎是趴在了衣柜底板上,将眼睛凑近那条细缝,向里望去。
里面不是暗格。而是一条极其狭窄、笔直向下的甬道入口!借着衣柜里微弱的反射光线,能看到入口处狭窄的石阶向下延伸,隐入彻底的黑暗之中。空气从那黑暗深处拂来,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湿气。
这……竟然是衣柜内部藏着的一个密道入口?!
入口边缘的石壁上,似乎钉着什么东西。程滋竭力调整角度,借着光线仔细看去。
那是一截被烧焦的、只剩尾指长短的蜡烛头,底部粘连着一些烛泪,早已凝固发黑。就在烧焦的蜡烛头旁边,石壁上被利器或尖锐物品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极其细小的字:
他下去了……没上来……
字迹潦草急促,带着一种极度恐惧下的慌乱笔画,像是最后绝望时刻留下的警告。刻痕很深,但时间显然很久了,边缘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垢。这个“他”是谁?哪个仆人?某位被遗忘的姨太太?还是……
程滋的心脏猛地一缩!联想到这宅子的前身,那个法国人皮埃尔在修建时工人离奇死亡的传说……这行字,像一个幽灵伸出的冰冷手指,指向了更深邃的恐怖。这所谓的“密室”,根本不是什么逃生通道,而是通往……地下祭坛或禁地的捷径?或者说,是当年那个法国工程师偷偷记录秘密的管道?
她没有丝毫犹豫。恐惧是本能,但获取关键信息的渴望压过了一切!程滋果断地从袖袋暗袋里取出一支精巧的唇膏管——这不是化妆品,里面装的是经过特殊调和的、能在阴冷环境下维持燃烧更久的磷粉。她小心翼翼地涂抹了一些在剩余的烛头上,然后用一个小巧的金属打火机点燃。
烛头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芒,勉强照亮入口下方几级湿漉漉的、布满青苔痕迹的石头台阶。
密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弯腰勉强通行。脚下石阶冰冷湿滑,布满厚厚的苔藓,踩上去黏腻无声。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陈年灰尘味和一种类似地下墓穴的、极其细微的土壤腥气。通道两壁并非平整的石壁,而是用粗糙的红砖砌成,缝隙里嵌满了深色的苔藓和一层白色的、结晶状的不知名物质,仿佛某种生物的粘液干涸后的遗迹。通道几乎是笔直向下的,而且越往下走,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感和浓重的异香(从下方缝隙渗透进来的)就更加明显。程滋几乎能确定,这条通道最终的目的地,很可能就在客厅中央那个被竹栅栏围起来的地下空间的侧后方!
向下走了约莫二十几级台阶,通道开始变宽,并且前方明显传来微弱的光亮。不是蜡烛的光,更像是一种……粘稠的、惨绿色的幽光,透过通道尽头一个窄小的、像是通风口或者观察孔的缝隙,斜斜地透射进来,在地道尽头的砖墙上映出晃动的、鬼气森森的光斑。
她立刻熄灭烛火,屏住呼吸,如同融入石壁的阴影般,小心翼翼地摸到尽头。这里果然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壁龛,很小,只能容纳一人蜷缩。龛壁上覆盖着一层同样厚厚的暗绿苔藓,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而在这苔藓层下,竟赫然嵌入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颜色深黄、边缘极其不平整的金属板!金属板上布满了铜绿和水锈的痕迹,上面用细密的刻刀镌刻着大量的、如同蝌蚪般扭曲缠绕、完全无法理解的奇怪符号!符号间隙里,还粘着一层厚厚的、墨蓝色油脂状的污垢,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极其熟悉的——禁地中那种墨蓝色尸油混合着腐败腥气的浓烈恶臭!
法国工程师的密码铭牌?!程滋心跳如鼓。她强忍着恶臭,凑近观察。那粘稠的污垢并非覆盖全部符号,在铭牌中心的几处凹陷里,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用碧玉簪的尖端,极其轻微地拨开覆盖的油污。
粘稠的油污被拨开一小片,露出底下——几颗极其微小、形状不规则的、灰白色的人类牙齿碎块!上面还粘连着暗红色的、早已凝固干涸的牙根组织!浓烈的怨毒气息扑面而来!
程滋手指猛地一抖,几乎要抓不稳簪子!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根本不是标记!这是诅咒!是血淋淋的、用死者牙齿刻画的怨灵诅咒!
就在此刻!
“吼——!!!”
一声低沉压抑、充满了无尽痛苦、绝望和不甘的咆哮,猛然从观察孔的另一侧——那幽绿色光芒的来源——穿透厚厚的石壁,直接轰在程滋的耳膜和灵魂深处!这声音像是无数亡魂被熔炼时发出的嘶吼,带着一种令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巨大绝望感和怨毒!仿佛无数冰冷粘稠、涂满了腐败尸油的手,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绿色的幽光骤然暴涨!在对面砖墙上投下疯狂摇曳的光影!
程滋被这突如其来的灵魂冲击震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猛地一靠,撞在冰冷湿滑的石壁上!手中的碧玉簪脱手飞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潮湿苔藓上。
一个念头像冰水浇头而下:那下面燃烧的,根本不是尸油那么简单!他们在炼的是活人!是当年横死的亡魂!皮埃尔的怨灵!那惨绿的火里,是痛苦绝望的灵魂在哀嚎!这个铭牌,正是当年邪法仪式的锚点之一!它在汲取亡灵的力量!
此地不宜久留!恐惧和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探索的冲动。她忍着灵魂被冲击的眩晕和脚踝的剧痛,猛地弯腰,一把抓起掉落的碧玉簪,迅速捡起旁边那熄灭的蜡烛头。
没有丝毫停留!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粗糙的苔藓磨过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冰冷湿滑的台阶几次让她险些滑倒!身后那观察孔传来的、惨绿色光芒的剧烈抖动和那灵魂深处震动的、压抑痛苦的咆哮,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
当她终于挣扎着爬回衣柜内部,猛地将那块暗色隔板死死拉合,用发簪别死机括,再从衣柜里跌撞出来时,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瘫倒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衣柜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那根碧玉簪和那个烧焦的蜡烛头。冰凉的簪身硌着掌骨,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楚。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失控的鼓点,敲击着惊魂甫定的余悸。那地道的苔藓气味,铭牌上诡异的符号和牙齿碎块渗出的怨毒,以及墙壁另一端那绿火中痛苦咆哮的灵魂……所有触感、气味和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粘稠冰冷的洪流,重重地拍打在程滋紧绷的神经上。
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鼻端似乎都萦绕着地下通道里那股浓重的霉味、尸油恶臭与苔藓湿冷的混合气息。每一次吐气,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低沉压抑、足以撼动灵魂的绝望咆哮。
太深了。这程家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暗污浊。这哪里是故人团聚的大宅?分明是用横死冤魂作为燃料,用古老邪术奠基的祭坛!从那个坑死法国人皮埃尔的工人开始,或许更早,这地下的每一寸土里都浸透了不甘与怨恨!
“老爷的身体……”阿勒消散前的警告又在脑海中浮现。父亲程老爷那所谓的“病逝”,在这污秽的背景下显得愈发可疑。朱秀秀那碗诡异的汤药,梅章公深夜对绿火的“打坐”……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在程滋冰冷的躯壳深处疯长:父亲的“身体”,会不会也成了这邪恶仪轨的核心祭品之一?被封存,等待着……被利用?
程滋扶着冰凉的柜门挣扎着站起身。腿还在发软,脚踝处的刺痛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越发尖锐起来。她强撑着走到书桌前,将那根沾染着苔藓污泥的碧玉簪和烧焦的蜡烛头放在桌上。冰冷的簪子在烛头烧焦的黑色痕迹映衬下,闪着幽幽的光。
她拉开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她从“活色生香”带过来的零碎工具。她找到一小盒清凉化瘀的药膏(是给有瘀血的鬼消肿的,人也能凑合用),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红肿的脚踝上。冰凉的感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也稍微拉回了一点她飘摇的思绪。
不能就这么耗着。梅章公被她坏了事,绝对忍不了多久。他需要“快一些完成祭祀”,需要更多“脸”……那些失踪或被杀的程家故人,他们失去的“脸”和魂魄,也许就是仪式的关键祭品!
必须想办法主动出击!硬闯不行,那只能找破绽……朱秀秀!
程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朱秀秀是这场仪式的受益者?还是被梅章公操控的棋子?她那碗“安神汤药”绝对有问题!如果能搞清那药的成分……或者,让她“喝”不下去?
念头刚起,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滋姐姐?你…你没事吧?”是程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安和担忧。
程滋迅速将簪子和蜡烛头扫进抽屉深处,用几本书压住,拉好抽屉。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没事,刚才…不小心绊了一下。怎么了,阿淑?”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程淑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探了进来,怀里依然抱着那只蔫蔫的绿毛鹦鹉“小八”。鹦鹉显得更没精神了,脑袋缩在毛里,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一个方向。
“我…我听见姐姐房里动静不小……”程淑怯生生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房间里一片狼藉的地面(之前的门板碎片和摔倒的痕迹),“又…又听李妈说梅管家发了好大脾气……真吓人……”她的声音都在抖。
“没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程滋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脸,心里却在飞速盘算。程淑这孩子心思敏感,或许……能利用一下?“梅管家发脾气?你听谁说的?”
程淑连忙点头:“是春杏姐姐跟我说的,她说梅管家从太太房里出来时,脸都…都青了,阴沉得吓死人!春杏姐姐还说……还说……”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凑近程滋,声音压得极低,“还说梅管家给太太煎药的小厨房那边……丢了个大东西!像是个…装东西用的青铜小鼎…挺老的那种……说是太太多年前陪嫁带过来的古物,太太平日里很宝贝的,不知怎么就……唉?小八!你怎么了!”
程淑话音未落,怀里的绿鹦鹉小八突然像是受惊般猛地扑腾起来,翅膀拍打着,发出短促尖锐的“嘎!”一声叫!它挣扎着从程淑怀中挣脱,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飞了半圈,最后落在地上破碎的门板边,对着墙角阴影处,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绿豆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程淑慌忙去捉它。
程滋的目光却猛地钉在那个角落。墙角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些灰尘和一点墙皮剥落的痕迹。
“红…红绳子……油…滑……好滑……”小八盯着那处空无一物的墙角阴影,尖细的鸟嗓子里突然又断断续续地蹦出这些古怪的词,“还有……方方……黑……黑的……眼睛在动……”它羽毛炸开,发出带着颤音的叫声。
程淑被小八的异常吓住了,也看向墙角,脸色更白了:“滋姐姐,这里…这……”
程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红绳子?油?方形的、在动的眼睛?!
她想起程淑之前说小八飞上三楼看到的东西……红绳子,黏糊糊的油……
难道……小八此刻盯着的墙角阴影,并不是真正的“空”?!是因为小八的阴阳眼更敏感?还是那东西……又出现了?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弯腰假装去捡地上的簪子,视线却凌厉地扫过那个墙角。地面的灰尘似乎有被什么东西轻轻拖拽过的细微痕迹,那痕迹在墙角突然消失了,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墙根……溜进了墙壁里?
墙里有东西?!
与此同时,楼下隐约传来朱秀秀那带着明显倦意和烦躁的声音:“……药还没好?!章公呢?他煎的药最得法……”
程滋的眼神骤然亮起,抓住了一丝灵感。
“阿淑,”她直起身,脸上露出温和却疲惫的笑容,摸了摸小八炸起的羽毛,“小八可能被摔门的动静吓着了。它刚才念叨的东西……像是哪里不太干净呢。来,帮姐姐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