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做噩梦了。这是第一次棘做噩梦,不过他相信这不是最后一次。他梦见他站在巨大的火团前,身后是汐和烛。汐的蓝发在巨大的焰气中飘扬,眼瞳里闪着灼目的光。烛在身后喊着,快走,快走!棘却不走,好像愤怒满溢,他默默地释放了自己最以为傲的心象,转眼间黑漆漆的利刺铺遍了半边天空;他起步,直指火焰核心的古王——
“烛龙!——”
棘从梦中醒来了。他愣了很久,然后驱除睡意似的摇了摇头,穿衣起身。
别想太多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执行任务的三人被烛龙一击必杀”的结局罢了。并且自己救回来的、一直跟着自己的学妹又回到了那种残酷的环境之中:这简直无法理喻。
棘走在路上,他要去食堂吃饭。在外人看来,他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嘴脸不见了,变得见谁都像是要扑过去,说句“我真傻”之类的话来。当然他的内心是悲戚的,只不过这份悲伤只有他自己明白。
“嗨——”半路上一个人向他招手,并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最近过得怎么样?”
“哟,怎么今个儿支棱不起来啦?”来的人是个高个子,他见棘没搭话,便半戏谑半嘲讽地说道。他的名字是刀疤……是个奇怪的心象,估计就靠这个来耍横吗?他跟棘本来不相识,只是因为挡过棘的道被锤了一顿,——不过这个不怪他,他也是受人差使,于是稀里糊涂地被打了。刀疤也是铮铮铁汉,果断投到棘的门下,自称“大弟子”。棘一直都觉得他很烦,奈何之后没找到过把柄,逐渐也默认了这跟屁虫的存在。
棘没好气地歪了歪头,连视线都没有落在这个杂鱼身上,就回过来走自己的路了。“诶诶诶,哥,给个面子!”刀疤一下子丢了气势,忙不迭地挤过来,“大哥有什么烦心事,也说给小弟,散散心嘛!”
“说了好像你还有一丝丝用处一样。”棘站住,狠狠地剐了刀疤一眼,“要不是我懒得收拾你,你早就卷铺盖滚蛋走人了。”
“别啊,”刀疤双手上伸,做出一副祈祷样,“再怎么说你也永远是我大哥,小弟帮忙还是要帮的嘛!怎么样,有什么想知道的东西吗,比如……汐公主之类的?”
“切,你还以为我这么好骗?”棘一愣,不耐烦地给了刀疤一巴掌,“快点,把你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一切吗?”刀疤嬉皮笑脸。
“一切!”
“那得请我顿饭呐,好大哥。”刀疤嘿嘿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食堂,“猪排饭咋样?哎呀,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呢,最近手头有点紧哟……”
于是棘的钱包小出血,供这位无赖吃了顿好的。
“真不错哦,食堂的猪排还是那么的美味多汁啊,”刀疤满足地摸摸肚子,“那我还有事,就先告——”
棘利索地给刀疤飞起一脚。
“哎哟我说我说!”刀疤哀嚎道,“墨纸和雨蝶已经流放了;蒲关在抑制中心,汐公主还在第一研究所里;烛关在第二研究所,据说他的心象很不稳定,研究员正在对他的心象频率进行研究;以上。”刀疤一口气说完,然后摊摊手,补充道:“该解决的已经快要解决了,你已经没什么能做的咯。”
“雨蝶?她是谁?”棘问道。“不知道。据说是那啥,蒲和墨纸的同学哦。”
“我问你,蒲那个小鬼是因为什么被抓到抑制中心的?”
“你不知道吗?”刀疤很惊讶,“学院里都传疯啦,说是蒲跟护卫打了一架,然后心象失去控制,变成王了!”
“啥???”棘直接破音喊道,惹得周围人注目。棘稍稍平复下心情,说道:“怎么可能?虽然昨天我听硬纸说过,但是……不对啊,蒲不是触犯了禁忌吗?”
“什么禁忌?”刀疤反问道,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嗯……既然是硬纸说的话估计有点可能性。我听别人说,当时护卫在教堂轮值,莫非教堂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棘沉默了,因为他从来没关心过教堂的事。刀疤看着棘,大咧咧地说道:“别担心,说不定只是常规检查呢。”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天气很好,最近这一阵子都不会有雨了。路旁的草木随风作响,阳光反射在树叶上,闪闪发光。这些个糟心的事情都让人忘了这是在四月,风和日丽的四月。从食堂里出来之后,刀疤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棘一个人在树荫里站了很久。身边的人流带过微风,捎起棘的袖口。
说起来还是蛮可笑的,一群莫名其妙执行任务的青年,遇到了莫名其妙的敌人,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离谱。不过,至少能不能先把汐再要回来?要是……
他回忆起写报告时的感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任务,出现了古王“烛龙”。就像是在白纸上誊写诗篇,刚落笔火焰就在笔尖卷起灰色的花纹,将纸张焚尽。他写报告时才感叹汐写这些枯燥的东西的严谨认真是多么可贵。
棘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汐的样子。就在第一研究所的门口,高中生模样的她,拿着树枝拨弄着蚂蚁。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实验体“A”,因为实验而失去了一切心智和感情。
棘从院长的手里抢了过来,给予汐以知性。这也算是救赎,也是对棘自己过去的弥补。
棘漫无目的地瞎晃,就到了第一研究所的门前。第一研究所外面看上去是个正四边体,外面的玻璃墙直晃眼睛。棘犹豫着走了进去。
“啊,这不是棘吗?什么风把你吹过来啦?”刚进门,就碰上了副所长薄荷糖。——这个心象是可以食用的,也算是……别致吧。
“我是来找汐的。”棘说,“她人在哪儿?”
薄荷糖略有夸张地说道,“汐公主正在接受身体检查呢,要是身体恶化的话,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你的汐公主咯?”
“身体?所以到底怎么样了?”棘耐着性子问道。他对所谓的身体检查没有什么印象;他只知道汐丧失了心智。不过棘心里也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失去了感情,但是跟汐相处这么些天,也没觉得麻烦,事实上没有感情也……无所谓吧。“再说汐到底犯了什么病,如果说是知性的话,不是已经恢复了吗?”
薄荷糖叹了口气:“这个病啊,——哦,所长您来啦。”棘扭头看去,原来是总所长钢笔和院长眼。总所长扫了一眼棘:“你就是棘吗,我从院长那里听说过你,就是你把汐带出去的?”“是。”棘答道,“请问,汐到底患的是什么病?”总所长无奈地看着这个稚气的青年:“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把汐带出去了吗……”
院长这时才把视线转到棘的身上:“你没必要知道。”
“什么叫没必要知道?”棘冷冷地回应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事实的真相,就这样任意摆布汐的自由?”
“那你就错了,我是在救她。”院长说道,“当初你把汐从这里带走是我的失职,我以为你可以拯救汐;但是我想我错了。你并不是汐的同伴。”
“开什么玩笑!”棘一下子爆发出心象,黑漆漆的尖刺在地面迅速蔓延,“什么叫‘不是我的同伴’,我和汐之间的友情难道是你一句话就能毁灭的东西吗?你这种老东西怎么可能懂!”
薄荷糖在一旁笑而不语:你还是老样子啊,说的话就是那么不中听……
“……”院长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告诉你吧。你的心象是你自己心灵的具象化,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心象这么扭曲吗?锐利的尖刺是你表现欲的具象,黑色是你的表象;,尖刺剖开后里面是雪白色的芯。这一切组合起来,就是你极度的倾吐和绝对的自我封闭。你之所以觉得汐是你的同伴,是因为汐并不善于言辞,你不过把汐当作自己思想的树洞,这并不是友情,甚至不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正常情感,这种情感是畸形的,迟早会毁了汐。至于为什么一开始让你带走汐,是因为你是我们这一届的天才学生:你的理性思维是汐所需要的,所以我让汐暂时性的跟你相处。何况你之前不是在久奈剥夺过某人的灵魂吗,我相信你一定会尽自己所有去拯救她。”
“滚,滚,滚!”棘眼神一僵,随即泄露了杀意,嘶吼道,“你说这些又能怎么样?你能解读得了我的心象又能怎么样?我杀了人又怎么样?你不也在做这种事吗?你不是让汐做那种反人类的实验吗?你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吗?你觉得你配当我们学院的院长?你觉得你的罪恶还不够你死上百回?我今天就是要带走汐,我看谁拦得了我!”
“够了!我曾经愿意去相信你,”院长严厉地看着棘,眼里藏着怒火,“但是汐的身体已经很危险了,你的存在不仅没有起到我期望的效果,甚至,——延误了我们了解实情的时机!”
“我管你!”棘肆意挥舞着尖刺,身边的研究员一个个小心地避开,“汐得了什么病你倒是说啊,是不是你们为了控制汐的理由!”
“……”院长转向总所长钢笔,钢笔会心地点点头,开口道:“汐的灵魂已经碎了。”
“什么?”棘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钢笔,“汐的灵魂碎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钢笔轻轻叹了口气,“汐的灵魂破碎了,本来完整的灵魂现在有了七个灵魂缺口,缺口里灌满了世界侵蚀,再这样下去汐的整个灵魂都会由内而外被侵蚀殆尽,汐就会变成空壳。现在她正在接受检查,如果碎裂进一步扩大的话,可能会死。”
棘绝望地挥舞着手:“那——”“灵魂破碎是不可逆的,除非灵魂再生。其他心象介质根本没办法把世界侵蚀物质给驱逐出汐的灵魂。”钢笔说道,“当时我们都没办法,只能看着汐,她渐渐失去感情,失去心智。”
四散的尖刺渐渐退了回去。“那个时候,你们说的那个……”棘回忆起往事,脸上浮现出怅惘的表情。“灵魂自我愈合最好的办法就是充实自我,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汐继续关在研究所里是行不通的。可是充实能力者的灵魂不是单单去游历山川湖海这么简单,我们推断,汐可能需要一些类似于‘王’的能力者的灵魂波动作为药引,去激发自身灵魂的潜能。”钢笔说道,“据说你昨天跟硬纸干了一炮嘴仗啊,当时硬纸说漏了嘴吧?你们的灵魂波动频率是近四届学生中跟古王烛龙最相似的——说起来是相似,也就是大概8%的重合度,——我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你们四个撮合到一起。”
“当你第一次走进学院的时候汐,院长就在关注你:天才少年,桀骜不驯,有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于是我们想让你来协助,看看能不能为汐的康复做点事情。一开始都很成功,汐的智力回到了原来的85%。然后我们又找到了海之心。”
“‘学霸’?原来她也是……”
“是的,最后经过两年的努力,汐的智力达到了原先水平。但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汐没有任何流露出情感的倾向。最终我们推断,你可能已经没有帮助了。”
棘颓然地垂下头:“是嘛……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汐是一把钥匙,通往世界规律之门。”一直沉默的院长开口道,“搞清楚汐身上的谜团,我们就能知道心象这种东西的奥秘,甚至能够推动整个世界的进步。——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
钢笔若有所思地看了院长一眼:做最冷静的事,想最疯狂的梦,这个男人到了五十岁怎么还是这样?如果说三十年前是年轻气盛、无所畏惧的话,现在的你又是靠着什么继续前进的呢……
棘不屑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懂这些东西啊。世界奥秘这种东西,不是很遥远也很虚无的东西吗?为了这种形式上的研究而去牺牲一个无辜女孩的灵魂,你觉得我会同意?就算你们说同伴啊不是同伴啊,这种无聊的话谁会信啊!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说到这里,棘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呵呵,汐的灵魂破碎也是你们在研究‘世界奥秘’的计划里发生的吧?”
院长暴怒,巨大的黑色只眼凭空出现,在高处凝视着棘散落大地的尖刺:“你能够明白什么?这是无奈的牺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叫没有办法的事?”棘抬头喊道,“难道,你不是——罪人?”
场面一度沉默。院长没有办法去反驳,因为这一切可以说就是自己造成的,不过这种话也不能、也不该从这个小毛头嘴里说出来!
钢笔暗暗叹气:只能说棘蒙对了,要是院长收收他的暴脾气,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去。这么想着,匆匆走出来的研究员递给钢笔一份研究报告:“所长,你看!”
钢笔拿过来扫了一眼,差点没一口气喘过来,他一手扶住栏杆,说道:“只眼,汐的灵魂——在愈合!”
这个惊天的消息直接打破了僵局。“什么?!”院长瞬间解除了心象,一把抢过研究报告:“愈合率……1%!怎么会这样——”
院长和钢笔沉默了一下:“棘,汐最近跟什么人接触过?”
“切……”棘有些恼火地收起心象,“……蒲,当时去千烛的路上,汐笑了一下。”
“……”院长和钢笔沉默了。“喂!怎么不说话啊!”棘刚刚还以为这些顽固的老头要合作了,心中正窃喜;没想到居然还是老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怎么了,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啊?”
“蒲……他接触了‘禁忌’,心象估计已经被侵蚀了。”
“什么?”棘脑回路一时没转过来,“禁忌,侵蚀?你们到底在教堂里藏了什么东西?”
“是‘古王’哦。”这是副所长插话道,“三十年前的古王,夭。”
“什——”棘瞠目结舌,“你们到底……不是,我……”
大家沉默地看着一无所知的棘。“原来你们都知道的吗?”
“有必要知道的人会知道,没必要知道的人不必知道。”棘的身后传来了声音:是面具之手。他一脸疲惫,对院长说道:“工作已经完成,墨纸和,雨蝶已经安全送到久奈,他们的父母已经知道情况了。”
“你的意思是,为了保护秘密,把那两个人——!”
“不是的哦,”薄荷糖笑道,利索地扔给棘一块糖,“先吃块糖冷静一下。”
“所以说我就讨厌能吃的心象,”棘吧唧吧唧把糖嚼碎,一股薄荷的香气四散开来,“尤其是一想到是你这种品性恶劣的人做出来的东西。”
“冷静下来了?”薄荷糖等他吃完,说道,“那我就跟你简单说一下实际情况吧。如果你还记得教材里说的话,也就是心象眷属论。”
“一个人与古王接触,那他会有两种结局:一是心象萌芽,一个普通人会变成能力者;一是心象侵蚀,原本的心象会跟古王引导的心象对抗,原本的心象会损伤,作为交换,能力者保护自己剩余的心象不被侵蚀。但是当自身的心象能力没有办法对抗古王的心象侵蚀,那么也会沦为第一种结局。但是不管怎样,在第二种结局里,人的灵魂都会被吞噬,目前的理论是古王吸收了灵魂。所以对于能力者,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古王。”
“墨纸和雨蝶两位同学就是这样,因为心象能力太弱而无法阻挡古王的侵蚀,幸好时间及时,于是由面具之手副院长,祓除心象本身,保留他们的灵魂。然后由地下政府的归还部协调,将他们两个送回久奈。对他们两个而言,就像是一场回忆不起来的梦,现在他们两个醒过来罢了。”
“这就是实际情况。”薄荷糖说完,叹了一口气。
“……那么蒲也一样?”棘问道。薄荷糖面露难色:“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
“蒲他本身,就可能是‘古王’。”院长沉重地说,再次震惊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