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金樽莫诉连壶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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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玉莲余光瞧见一个人影悄悄走进厅堂,在唯一摆放有餐具的位置坐下,她不自主抬头想一探究竟。

来者小心翼翼的坐下,将压皱的裳重新整理,拉平面料的褶皱,顺手扶正发冠,举起木盒欲言又止。

“是他?苏林。”宋玉莲认出此人就是在后院遇到的那个男人,本以为十分礼貌,现在没想他进来入座连招呼都不打,强烈的反差感使她对苏宁的印象急转直下。

她不说话,他就不找话,二人坐在堂内无言,两人时不时都会余光观察对方。

宋玉莲想的是反正也没多久,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又是觉得此人如此无礼,不可堪大用。苏宁想的是她怎么不说话,莫非自己有些无礼了?

二人就如此僵着,自顾自的喝酒吃肉。

黄昏已至,觥筹交错,跳舞美人早已散去,投壶对弈各有人,投中的喝彩声一片,对弈的叫喊声起伏不定,大概是这座府宅今后最热闹的时候了。

二人又僵了一个时辰,宾客陆续离开,青黛也把统计好的礼物清单呈上来。宋玉莲轻轻翻开,粗略浏览,都是些金银珠宝,文房雅器。她把这些礼品都赏给了府内的下人,让她们自己挑选。

下人们分了礼物,欢笑声让气氛轻松一些,然一会后,府里又安静下来,紧张感又冒了上来,蟋蟀声不绝于耳。

宋玉莲纳闷为什么他还不走,见其人始终不停饮酒下菜,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还要过夜不成?

沉思良久,念及主客之谊,终启朱唇:“苏……”

“宁,江宁的宁。字长安。”没想他回答很快,看来一直等着她说话呢。

饮此烈酒还那么清醒。宋玉莲想着,对他的好奇又多了些。但好奇更多的是桌上的木盒。

“我们见过。”

苏宁觉得奇怪,他望左又望右,瞧天又看地,满脑疑惑:“江宁侯眼力真好,倒是远远见过。”

南朝规制一直都是授公称公,封侯称侯,一般会以封号代替官职称呼。宋玉莲授公爵,封地江宁,其人照规制就应当称江宁公。进士出身的苏宁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是故意称宋玉莲为江宁侯。

宋玉莲闻此,不想甚多,只觉来者傲慢无礼,甚至可能徒有虚名。她倒也没生气,只是想来被此等人摊上也算倒霉。

“若是府上下人有得罪先生的地方,请先生多多包涵,请问先生还有何见教。”她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心中早已不耐其烦,想赶紧打发他走。

苏宁赶忙接过话茬,尴尬一笑:“小事一桩。”

宋玉莲心中暗暗叹气,无奈至极。她一手摩挲酒杯,一手扶着剑柄,还是陪着笑脸请教:“请先生教我。”

“敢问江宁公,此次战役是为了百姓还是陛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垂眸拨弄酒盏,“为百姓分忧,亦是为君父尽忠。”

他指尖划过木盒,对其回答非常满意:“嗯...江宁公觉得您是忠诚且行事机敏的臣子,还是独占鳌头的功臣?”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

“但是从陛下的角度看呢?江宁公擅出兵,仅靠运气取胜有何能力?再说韩将军,他虽未指派汝出兵河朔,可无论怎么说他依然是主帅,您事先也没有请示过他,直至冒顿身首异处方才告知,如此大功一人独揽。这会让很多不懂的人,认为主帅乃至丞相没有才能,徒有虚名,而您才应该是这个主帅,这个丞相。”说到底,苏宁远离京城,对一些事情只窥得一二,故而得到的结论不大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宋玉莲听此发言,先入为主认为此人和那些腐儒、莽夫一般否定自己的功绩。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否定她,于是拍案而起,更觉此人无礼,眼神透着杀气。但转念一想,有些话并无道理,甚至稍稍解开她内心的一些疑惑,突然想起临别前父亲交代自己到江宁后要想想其中关节之事,压下怒意,转怒为安。心知其言不假,然心高气傲,终难信服,依然驳斥道:“汝不见我血满身躯,九死一生,才从万千甲士之中取其首级,今我授封江宁公,也是凭实力所得,莫非也是运气使然吗?”

“江宁公聪慧过人,一点便通,此结症之所在。此次封赏中唯有将军受封公爵,这难道不能说是独占鳌头吗。”苏宁眼尾轻挑,略有挑衅之意,倒想试探试探她的底细,“南朝第一女将即将嫁给大皇子,‘郎才女貌’说出去不为美谈。”

前半段宋玉莲也意识到了,只是之前一直觉得是自己功高故而受封,现在听到“独占鳌头”四字也反应回来,冷汗直流,遮住真相的云雾似乎散了些。但是后半段那婚姻之事无疑触动了她的底线。宋玉莲这次却没有生气,因为她知道,功高震主的后果远比这桩坏的不能再坏的婚事更严重。

“现在勾栏街市无不讨论江宁公之勇敢,百姓奉您若神明,这可是比陛下登基那日还要高光的时刻。”苏宁举杯,就算是表示敬酒了,一饮而尽。

闻听此言,她缓缓松开握持剑柄的手,很不自然的捋捋鬓边秀发,却掩盖不住清冷眼帘下的恐惧。

苏宁瞥见这一动作,知道言语之间已经说中八九,继续言道:“此战后陛下定然会继续追击。宋家‘满门忠烈’,这时陛下还是否会用将军呢,或者说是否还会用宋家呢?”

她手扶额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此刻杯中佳酿也比以往辛辣无比,穿肠破肚感让她不自觉咳了两声,眼角挤出一滴眼泪。

她招招手,嘴上叫他过来。

苏宁不知其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颤颤巍巍走过去坐下,抬眼便近距离见到她那半张白皙清秀的脸。心中下意识的蹦出冰清玉洁四字来形容。

还没好好欣赏,忽然间感到一阵眩目、一股强劲有力的冲击感。

哪知宋玉莲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响声在堂内回荡。

巨大的冲击力把苏宁拍倒在地,脑子轰然作响,一时神思恍惚。

“这一巴掌,掌的是你多嘴。”她叹口气,抬头看一眼院内,宾客散尽,天色已晚,下人正收拾残局,也没空搭理里面在干什么。她忽然转变语调,清冷的温柔,“府上还有很多好酒,秦酒赵酒都有,你要不要……”

苏宁捂住脸,疼痛后至让他一阵难受,回复道:“秦地多芳草,故酒香婉转,尾净悠长,那是你们姑娘家喝的酒;燕赵多慷慨悲歌……”

“姑娘家怎么了,陛下也是姑娘家呢,也好喝秦酒。女子的贞烈可不是你们男人想的那样。”

苏宁心中倒是升起一丝敬意:“好好好,听你的,喝秦酒。”

一炷香时间,青黛为二人拿来秦酒,也将二人的酒盏换成碗。

宋玉莲解下腰畔长剑,随手丢在地上,却将腰间的《周易》取下,抚平后摆放在案几的一角。

她单手撑案站起,有些摇晃,兴许是醉了,走下台阶将苏宁的案几搬到台上,排在自己旁边,然后瘫坐回位上,拿起一坛酒。

二人面前垒起了高高的酒坛。

苏宁还没从那一巴掌中缓过来,面前又堆上了喝不完的酒,看来今日是不吐不归了,十分后悔自己干嘛说那么多。

宋玉莲执坛倒酒,十分豪爽,清酒如高悬瀑布冲刷入碗,惊涛拍岸般溅起酒花。

月色微凉,在她鬓边镀了层银霜。

她忽然沉吟,语气平静、柔和:“我在河朔时,不止一次想过有朝一日荣归故里时,定要在藕花池里喝上三天三夜。如今暗香仍在,袖中却满是刀剑血渍了。”

苏宁持碗的手顿了顿,抬眼只见她指尖轻抚酒碗边缘,半边白皙又透红的脸颊眉间似有化不开的霜——那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可以提颅割耳记军功的江宁公,此刻却像个多情的寻常女子,暗自伤神。

“你为什么来和我说这些,就因为我给了你一朵莲,又不恰巧弄脏了你的衣服?”她眉眼望去,苏宁袖上那一片花渍。

苏宁才反应过来,在后院遇见的姑娘原来是面前之人,可是遇见时的姑娘腼腆怕人,还没有戴面具。现在的冷漠无常,如此反差他也始料不及。脸上仍故作镇定,道:“我父亲叫魏文。”

“魏文…好耳熟的名字。”她搓搓额头,似乎想到什么,“是二十年前出使胡虏后来叛变的那个?”

苏宁听着“叛变”一词十分刺耳,就像宋玉莲听到“一桩好婚事”一样。

“没错。”

原来,苏宁的原名叫魏宁。

宋玉莲所听闻的流传版本是魏文与宋濂是同乡,当时宋濂是太傅,掌太子教育,掌经文释义。魏文是侍中,属皇帝近臣。那一年宋玉莲与魏宁同在京城陆续出生。三年后胡虏南下,南朝失去雁门等地,长城不再是两国边线。先帝闻之亲征胡虏,却在云中被困,为了突围就派魏文出使胡虏,结果魏文抛妻弃子投降胡虏,虽然最后大军突围,魏文也被杀,落得个暴尸七日的下场。

自此后魏宁自然受到影响,被逐出京城二十年不得回京,其母亲不希望魏宁再受人白眼,就与自己姓,从此叫苏宁,远居江宁娘家。

本来魏文投敌这事宋濂也该受到影响的,但当时的皇帝没多久就薨逝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继位,宋濂为太子师,自然一路飙升,毫无阻碍。磨死上一个右丞相后,宋玉莲十五岁那年宋濂被任命左丞,宋家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玉莲是知道魏文这事的,所以当她知道苏宁是魏宁的时候,还是有一丝同情,毕竟小时候可能还一起玩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宋玉莲为他倒了杯酒,像是心疼,又像好奇。

“你都这样了还操心我?”苏宁打趣她,“我家做远洋贸易,家中殷实,我就算天天鬼混一样不愁吃穿,不像你还要带兵打仗,斡旋朝野之间。”

“我说呢,要是进士也那么赚钱我就不带兵了,也去考一个,兴许就中了呢。”宋玉莲碰碗一饮而尽,虽垂眼眸却依旧在观察他。

“对了。”苏宁从原先的位置拿起掉在地上的木盒,放在她面前,随后在阶下躬身作揖:“祝江宁公开府大吉,事事如意。此一点心意,聊表敬意,望江宁公莫要嫌弃,请笑纳。”

宋玉莲一时之间觉得很不适应,但却下意识的摆正瘫坐的身体,请他免礼上座。

“你突然这样,让人怪不适应的。”她滑开盒盖,是一把剑身粉白的短剑,只是一眼便知此物何其珍贵,何其精美,倒是每一寸都符合自己的品味,嘴角不自禁上扬,美眸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苏宁见其表情,微微一笑,十分佩服自己的眼光,在家中琳琅满目的府库中唯独选出了这最不起眼的小物件。

二人似乎都打开了话匣,苏宁忽然问:“听说‘清雪文可教儒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宋玉莲瞥他一眼,将木匣盒上,给了白芷。随后自豪地昂首:“你想和我比比?”

苏宁来了兴致:“比什么?”

“赌书。”

“这是什么?”

宋玉莲将案角的《周易》挪到他面前。苏宁凑上去一看,书角翘起严重,也早已磨平,书本中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那是经常卷曲书本留下的,灰白的书页微微发黄。

“你这书年纪挺大了吧。”苏宁十分惊讶,要说前面是稍有佩服,那现在就是五体投地。

“赌书之法,需辨明经传出处——卦辞为圣人原句,彖传为彖辞注解,象传为象辞阐释,三者混淆即输,对答无误问者亦输,输者罚酒一碗。鉴于传习书录不同页数略有差别,就不必说第几页了。你敢吗?”宋玉莲胸有成竹,《周易》她从十岁开始读,天天拿在身上,打仗的时候就卷起来别在腰旁,所以才会留下那一条折痕。

“好,那我定要你喝上那十碗。”苏宁将碗放下,他虽然不像宋玉莲一样能倒背如流,但也是熟读。

“给你出个简单的,‘鸟焚其巢’。”

“第五十六卦旅卦,卦辞曰,‘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丧牛于易。凶’。”宋玉莲心中隐隐所思,莫非他是在点我?

苏宁满上后一饮而尽:“到你了。”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第十五卦谦卦,象传。”苏宁微微一笑,立刻听出是宋玉莲在说自己不够谦逊了。

宋玉莲一饮而尽。

“‘虎视眈眈’。”

“第二十七卦颐卦,卦辞,‘六四,颠颐,吉;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无咎。’”宋玉莲若有所思。

如此二人不分伯仲,愈演愈烈。就在说了四十个卦后,双方都眼冒金光,头昏目眩,不时伴来阵阵反胃。

“坤厚载物……”

宋玉莲口齿已然不清,哝哝道:“坤,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苏宁一听,觉得哪怪怪的,忽然明白,顿时精神抖擞,拍案而起,兴奋之至,全部表现在脸上:“哈哈哈,苍天有眼,赏你十碗酒。此句应出于彖传,而非你说的象传。还是我技高一筹。”

宋玉莲双眼无神,眼皮耷拉着,两手托着下巴,好像没有听见苏宁说话,依然自顾自发呆。

苏宁满上一碗酒,举起来撞撞她,然后……

然后宋玉莲脑袋如加了千斤重石,“咚”一声戴着金属面具的脸砸在案几上,案上留下一道浅痕。余音绕梁,看着就痛。

苏宁叹口气,喃喃:“你还欠我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