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初六,忽梦初见时

换源:

  “你会死的。”

“我知道。”

“不后悔吗?”

“未曾。”

“何必这般执着?”

澜扭过头去看窗外,不再应答。今天是腊月初六,塞北这场大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整整四天。从院子里的矮木桌到木屋屋檐翘出的瓦片,一切物什都被厚厚一层白雪覆盖,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澜想,在空旷的白色沙漠中应该是要有一轮红色的太阳的。本该如此的,但是为何不见了呢?为什么呢?太阳去哪里了?

“嘶。”头又开始疼了。澜痛苦地捂住了头,上牙咬得下唇直发白。她无力地向下滑,再次躺回了木床上。

正对着床的房顶有块黑瓦片松动了,露出一条细长的缝来。

———等改天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我去林叔家把木梯借来挪一挪瓦片吧。澜在心里盘算着。

今天的饭还没有吃,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下床了,在饥饿中唯有睡觉来得简单,睡着了也就不饿了吧。

澜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在梦里,澜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

她还在江南平芜镇无忧无虑地过着温家二小姐的生活。

祖母允许她自由活动的范围是一间主厅、两间厢房和一堵高高的围墙所围成的庭院。

围墙被开了一个小门,窄窄的,红色的漆已经掉了小半,但也没有人去特意理会。门外正对着巷子的另一边墙,一块块深绿色的青苔从灰色的墙壁缝隙中钻出。孙氏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从那个门外进来,拎着装满饭菜的竹篮,头也不抬地走到主厅,把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好,然后退到一旁低下头站着。

澜每次都吃的很少,她一筷接一筷地夹,每次的咀嚼和吞咽都很漫长,像是在认真品味。慢慢地,饭菜从冒着热气到发凉。澜放下了筷子,不再有动作。

孙氏上前把碗筷又一一装回了竹篮里,又是一声不吭。收好碗筷后,孙氏微微向澜行了个躬身礼,又拎着竹篮从那个门出去了。

吃过午饭的下午澜会在主厅翻看托孙氏拿来的书。有时是晦涩难懂的经书;有时是广为流传的民间话本;有时是名家大师的古文佳作。

天气很好的时候澜会打开院门,坐在主厅门廊外的石阶上望着门外那堵灰色的墙发呆。偶尔会有一只花猫翘着尾巴从院门外一闪而过,有时还能听到小孩子三五成群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欢笑声,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他们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地打量的姿态。

不过,这六年来除了孙氏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踏进那扇门。像这样的生活,澜已经重复了六年。

一直到后来被阿旭带往塞北,无论他有多么努力讨好自己,澜也没能改掉缄默的性子。悲也好,喜也好,所有情绪澜都能很好地把它隐藏在表皮下。在旁人看来,澜就是一块不会有任何情绪的木头。

———面对这样枯燥乏味的我,阿旭,你该是有后悔过的吧?

“嘶。”在梦里也能感受到疼痛吗?现在连想一想也会疼啊。躺在木床上的澜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却还不肯从梦中醒来。

———再忍耐一下,十三岁,那个人就快要出现了吧。请让我看一眼他吧。

似乎是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澜皱紧的眉头渐渐放松,又沉入了睡梦中。

“我不杀你,把钱给我。”

澜先感受到的是从颈边传来的属于金属的冰凉的温度,然后才低眸瞥见贴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月光从被悄然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我没有钱,我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如果你想要什么别的东西的话,我可以拜托孙氏拿来。”

澜记得当时的她是这么回答的。

她还记得那个人拿匕首威胁她时略微颤抖的手和听起来毫无破绽的声音,还有听到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时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眸。

“你不信我的话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澜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足足比澜高了一个头。黑纱蒙了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匕首还架在脖子上,澜和他一坐一立,一时相对无言。

那晚的月光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但是澜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被改变了。

“好。我相信你一次。”那人放下了匕首,推开桌上的杂物,抬脚坐在了上面,随即说:“现在,我饿了,我需要吃的。”

“现在还没到时间,再过三个时辰孙氏就会把吃的送过来。不嫌弃的话主厅桌子上应该还有常备的糕点,你可以先吃一些。”

“你自己一个人住?”

“嗯。娘亲在我六岁那年病死了,父亲不接纳我,我被祖母送到这里来。孙氏是祖母身边的奴婢,现在负责照顾我。她只有饭点才来。”

确定了安全后,那人竟真的跑去主厅拿来了糕点,他摘下了面纱,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庞来,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所有糕点。

澜没有想到,面纱后的那张脸竟会如此年轻。

“为何不逃?”那人吃完糕点却并没有打算走,而是打量起屋里的摆设来。

澜随着他的视线停在了窗台上的花草上。那是一株雪柳,每年的三月都会开满白色的小花,像是腊月里下的雪,澜的娘亲在世时总爱摆弄它,这也是澜最喜欢的花。

澜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白色的小花出了神。

她模糊的记忆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披着长长的白色斗篷,趴在冰冷的石桌上,破旧的茅草屋根本抵挡不住破门而入的冷风,吹得桌上的烛台摇摇晃晃,女人乌黑如墨的长发被一支鸽血簪子堪堪挽住。

三岁的澜被女人护在温暖的怀抱里,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娘亲将手中的花枝插在盛满水的瓷白观音瓶中。

初冬时节,花枝依然绿油油一片盎然生机。

娘亲笑着托起观音瓶看了又看。

呀,澜澜快看,是不是很漂亮呀。等来年春天它就会长出白色的花朵来啦。到时候娘亲摘一朵给你作头花好不好?澜要跟这支雪柳一起快快长大哦。

———逃?我要逃去哪里呢?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呢?澜苦涩地笑了一下。

“你也没有地方可去吧?不介意的话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那时的澜总是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她没指望那人真的留下来。可没想到一阵缄默后她听到的回答竟然是“好”。

或许,她和那个人的纠缠就是从那一声“好”开始的。这一生的宿命,也因这一个“好”字而改写。

“我叫姜旭。”

“嗯。我叫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