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腊月二十八,祭拜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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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腊月二十,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这是身体因为已经无法再承受而向她发出的一个信号。

澜意识到,原来,盲人所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虚无。

没有突如其来的恐慌,现在的她,就算死亡立刻降临,想必也能坦然接受。

所幸不再咳血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这是她应有的宿命。澜想。

在一片漆黑里,澜摸索着打开了房门,一股冷风像往常一样涌进屋子。

澜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口。

如果她可以看到的话,就会发现,今天外面阳光明媚,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银白色的光芒像游在浅溪中的鱼一样互相追逐着嬉戏。

澜闭上眼睛,听到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很快又飞远。

想是雪停了,饥饿许久的鸟儿纷纷出来觅食。

渐渐地,阳光照进了门口,照在了澜素白色的衣衫上。过了一晌,澜感受到了皮肤因太阳直射而明显升高的温度。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虚空中遮挡。

意外地,没有刺眼的光芒。

好像在提醒澜———她再也看不见太阳了啊。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对失明有了实感。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里越发觉得空落落的,似乎是什么东西逐渐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几天,澜一直昏昏睡睡,偶尔清醒的时候便随便给自己煮点吃的。家里的吃的已经不多了,好在到了年关,邻近村好心的林大娘背着背篓,踩着积雪走了两里路给她送来了年货。

“这是你林叔漫地里打的野兔,还有出嫁的闺女送来的鱼,想着你是南方来的,肯定爱吃,就给你拿来了一些。孩子,你太瘦啦!”林大娘握着澜纤细的胳膊,打量澜苍白而瘦削的身体。

“谢谢林大娘。等我病好了呀,一定上门去探望你和林叔。”

澜眼睛看不见,只能慢慢用手试探野兔和鱼的位置。

林大娘似乎是才发觉眼睛的问题,一时间语塞了。她向澜投出了一种怜爱的眼光,默默地把穿绳递到了澜手心里。然后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行,你可得快点好。我家小娃娃还嚷嚷着想听你讲故事呢。说你呀,读过好多好多书,知道好多有趣儿的故事。”

“好。”澜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临走时,林大娘虽觉不妥,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小姜他已经走了五年了,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你听大娘一句话,别再守着这个地儿等他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自己个儿的身体重要啊!依大娘看,你年纪还小,莫不如早些回家,嫁作人妇,生个一儿半女,多好啊。”

———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澜心怀歉意地笑了笑。

“好,我听您的!林大娘,能问一下今天是几号了吗?”看不见后,澜无法判断白天黑夜,只是按自己往日的作息继续生活。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马上就过年啦。”

腊月二十八,澜在心里默记着日子。

送走林大娘后,澜摸索半天,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找到了。

一根。两根。三根。

澜攥着挪到了炉子旁。

啊。澜不小心摸到了正在燃烧的炭火,手指指尖顿时被烫出一个血泡来。

澜咬咬牙,把香放在了炭火上,约摸点着了后,澜双手捧着香火,向主桌郑重地鞠了一个躬,把香火稳稳插在了主桌的香炉上。

香火升起三股细长的白烟来,如三条细长的蛇,不停扭动身体弯弯绕绕着,最后在高处交会,逐渐弥漫开来。

澜双手合十,三跪九叩。

若有旁人在场,一定会惊讶于眼前的场景。澜眉目舒展,双眸紧闭。手掌合于胸前时,端正好似神明。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疏离,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能触碰其分毫。一尘不染,宛如谪仙。

腊月二十八,今天是澜父亲和娘亲的忌日。

说来也巧,明明中间相差了十二年,两人却能魂归于同一天。

澜脑海中浮现出娘亲的身影来,她还是披着那条长长的白色斗篷,和她并排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双手托腮,有意无意地朝着门口望着。就像后来阿旭走后的她一样,坐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望着门口那堵灰色的墙。

“澜澜,娘亲好想看看雪啊。听你父亲说,他北上巡察时有幸见到过雪。那是一种比雪柳还要好看上万分的东西。洁白无瑕、晶莹如玉。澜澜将来有机会的话,替娘亲多看几眼好不好呀?”

让娘亲在去世前还一直惦念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澜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威严的身影。但是再也不能有其他画面了。

她仅在娘亲去世后见过一次父亲,也是唯一一次。那时她才刚刚七岁,被陌生女人带到父亲面前时,她还愣愣地抱着插雪柳的观音瓶不肯撒手。

她只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正前方的高高的椅子上的父亲,便立刻低下头来。

她不知道父亲和祖母说了些什么,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低低地议论着。

澜没想到,随意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去留。娘亲口中无比美好的外面的世界,原来竟是如此凉薄。

———阿旭,灭我满门的那一刻,你也是凉薄的吗?父亲被指欺君之罪时,阿旭在朝堂有没有为他辩解一二呢?长剑贯穿胸口的那一刻,阿旭看着祖母、父亲、长兄、姨娘还有温家上上下下奴婢仆人惨死在你面前的模样,阿旭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澜想起那时候来。二十岁的阿旭身形又拔高了不少,面庞退下了少年时期的稚嫩,眉目更加深邃,举手头足间不经意露出一份凌厉。

澜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幸见到阿旭这般模样。

只是这七年后的第一面,竟是在自己家破人亡之时。

阿旭穿了一身黑甲,背后披红袍,右手持一柄长剑,携长风破门而入。

在看到澜被先来的一批禁卫军包围在中央,胸口一根长矛的尖端深深没入血肉的时候,———阿旭,你眼神里的情绪是心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