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声音消失了,如同毒蛇暂时缩回了巢穴,只留下冰冷的余毒在死寂的车库中弥漫。
应急红灯单调地闪烁着,将破碎的合金大门、通道口那几滩散发着恶臭的肉泥、墙壁上熄灭的活体脉络、以及我们每个人脸上劫后余生的惊悸和茫然,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空气中混杂着硝烟、血腥、怪物粘液的腥臭,还有……一股淡淡的、如同超新星爆发后残留的、冰冷的宇宙尘埃的味道。
婆婆抱着小屿,脊背佝偻,大口喘着粗气,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他苍白的小脸,身旁扔着一根沉重的金属管,脸上是力竭后麻木。母亲瘫坐在医疗隔离舱旁,眼神空洞地望着里面依旧沉睡的淮安,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踉跄着走到婆婆身边,腿脚发软,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侥幸在胸腔里激烈冲撞。
“小屿……”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哭腔,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灼得我指尖发痛。
怀中的小人儿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中不再是那燃烧着毁灭之焰的幽蓝星辰,变回了孩童的、带着疲惫湿意的黑色眼眸。我的心猛地一揪,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庆幸瞬间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张开双臂,想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想用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冰冷和虚弱。
然而,小屿的目光平静地、甚至是有些……茫然地扫过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往昔看到妈妈时的依赖和欣喜,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恐惧或委屈,甚至……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应有的波澜。
那眼眸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潭,映照着陌生人的倒影。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困惑,然后,用那依旧稚嫩、却像被剥离了所有情感温度的、异常清晰的声音问道:
“妈妈……是谁?”
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奔涌的情绪,我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泪水也仿佛凝固了。
“小……小屿?”婆婆也愣住了,布满皱纹的手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孙子,“是奶奶啊!小屿,你看看奶奶!你怎么了?”
小屿的目光转向婆婆,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识别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他小小的身体在祖母怀里动了动,似乎想挣脱那种被紧紧拥抱的束缚感。
他伸出小手,指向自己额头滚烫的地方,语气平板地陈述:“这里……高温异常,体表温度38.9摄氏度,推测为能量释放后代谢过载,需要……降温处理。”他完全无视了婆婆眼中的泪水和担忧。
“小屿!”母亲也挣扎着扑了过来,声音嘶哑,“我是外婆!你看看外婆!你认识我吗?你爸爸在里面!他……”
小屿的目光掠过母亲焦急的脸,没有任何停留,直接投向了一号隔离舱内静静躺着的淮安。他的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亲近,只有一种……冷静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个体编号:秦淮安。”他清晰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生命体征参数:心率70,血氧95%,血压100/70……趋于稳定。毒素侵蚀被压制于创口核心区,活性降低92.7%。建议维持当前维生参数,持续观察。”他像一台精密的医疗仪器,报出了一连串冰冷的数据,对“爸爸”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看着他,我的儿子,他的身体回来了,但他的灵魂……他的情感……那个会撒娇、会害怕、会甜甜地叫“妈妈”的孩子……去哪里了?
“锚点磨损……”林薇嘶哑的声音从通道口传来,她拖着伤腿,慢慢走近,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复杂地看着小屿,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惜和了然,“他动用了‘钥匙’最本源的力量……强行逆转熵增,湮灭物质,甚至撼动了母巢的意识场……每一次使用,都在加速磨损他作为‘人’的根基。情感……是维系‘锚点’最纤细也最坚韧的丝线,他……正在失去它们。”
婆婆紧紧抱着小屿,无声地恸哭,泪水滴落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他却只是不适地微微偏了偏头,仿佛那泪水只是无关紧要的水滴。
母亲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
车库内,只剩下应急红灯单调的闪烁声,和令人窒息的、心碎的沉默。
时间在沉重的死寂中缓慢爬行……
小屿被安置在淮安隔离舱旁边的一张医疗床上,连接着生命监护仪。他异常安静,没有哭闹,没有不安,只是睁着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思考一个深奥的宇宙难题。
婆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遍遍地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唤醒哪怕一丝熟悉的情感回应,得到的却只有那令人心碎的平静注视,或者一句关于“环境噪音分贝过高影响思考”的平板陈述。
母亲强撑着疲惫和悲痛,开始清理车库的狼藉。通道口的怪物残骸被小心地铲除、密封处理。合金大门上那个恐怖的熔穿空洞,暂时用厚重的防爆钢板和速凝混凝土紧急封堵,虽然丑陋,但至少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和窥探。被母巢精神冲击摧毁的活体防御网络节点,大部分已经彻底坏死,如同枯萎的藤蔓挂在墙上,母亲尝试用备用的生物基质和能量导管进行桥接修复,但效果微乎其微,幽蓝的光芒只零星亮起几点,显得脆弱不堪。
资源储备在刚才的战斗和紧急维修中急剧消耗,强效抗感染血清、生物粘合凝胶、能量电池……红色警戒的标记在物资清单上刺眼地闪烁。安全屋,这个曾经坚固的堡垒,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资源枯竭的危城。
我和林薇退到了车库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堆放着备用的机械零件和维修工具,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冷却液的味道,一盏昏暗的工作灯投下冰冷的光晕。
林薇靠在一个金属工具箱上,闭着眼,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对抗脑海中残留的混乱和母巢精神冲击的后遗症。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新生的伤口在刚才的剧变和紧张中似乎又有些渗血,染红了工装的布料。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通体乌黑的合金匕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伏龙科夫的坐标……”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小屿那空洞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和代价的惨重。“它到底在哪里?你……你能想起来吗?”
林薇缓缓睁开眼,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混乱感。
“它在我脑子里……”她抬手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低沉而压抑,“但……不是地图上的经纬度,伏龙科夫……他留下的是一种……‘感觉’,一种精神坐标的锚点。”
“感觉?”我的心沉了下去。
“对。”林薇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在努力捕捉脑海中那些破碎的、非理性的碎片,“像……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神经接口特有的微弱电流麻刺……混合着……旧式显像管屏幕那种特有的、高频的嗡鸣声……还有……一种……被无尽虚空注视的……战栗感……”
她的描述抽象而混乱,带着强烈的主观感受,完全无法对应到现实的地理位置。
“他把它……藏在了一个记忆迷宫里。”林薇的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我的记忆……被那场事故……也被陈远后来植入的干扰……撕碎了。很多关键片段……模糊不清,或者……被扭曲覆盖了。”
“干扰?陈远对你做了什么?”我急切地问。
“精神毒素……还有……暗示。”林薇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他试图直接读取我的记忆,寻找坐标。失败后,就用各种手段污染我的意识深层,制造混乱和虚假的指向……就像在一片废墟上泼洒毒液,让原本的道路变得无法辨认。”她指了指自己额头,“‘视界’接口是双向的……他利用这点。”
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攫住了我,唯一的线索,竟然是一段被污染、被撕碎、只剩下混乱感觉的记忆?这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难道就没有一点具体的……关联吗?”我不甘心地追问,“任何东西!地点?物品?符号?”
林薇陷入了沉默……她闭上眼,眉头紧锁,仿佛在记忆的泥沼中艰难跋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库深处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我以为她再次陷入混乱时,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灵光!
“符号……”她喃喃道,眼神锐利起来,“一个……反复出现的符号!在我的深层记忆碎片里……和那种冰冷的金属感、嗡鸣声缠绕在一起!”
“什么符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用匕首的刀尖,在满是油污和灰尘的金属地板上,用力地刻画起来。
线条简单,却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几何美感:
一个完美的正圆,被一条笔直的竖线从正中心贯穿,竖线的顶端,延伸出一个锐角朝外的等边三角形,如同指向苍穹的箭头。
“这个!”林薇指着地上的符号,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伏龙科夫私人实验室的徽记!也是他所有最高机密文件的……精神密钥的一部分!它就刻在他核心数据库的物理接口上!每次接入……那种冰冷的触感和嗡鸣……就伴随着这个符号的视觉烙印!”
冰冷的金属触感……高频的嗡鸣声……被虚空注视的战栗感……还有这个神秘的几何符号。
线索虽然依旧抽象,但不再是完全虚无缥缈的感觉,它指向了伏龙科夫的私人实验室。
“实验室在哪?”我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末端。
林薇的眼神却再次黯淡下去,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是伏龙科夫最隐秘的据点,我只在灾难发生时,通过‘视界’接口,惊鸿一瞥地‘看’到过一些内部的景象片段……冰冷,巨大,充满了我无法理解的仪器……还有……一片仿佛由纯粹星光构成的……漩涡……”
她的描述再次陷入那种非理性的碎片化,就在我们陷入新的僵局时——
“滴!滴!滴!”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从医疗区方向传来,不是战斗警报,而是……生命体征监护仪的报警声。
我和林薇同时脸色剧变,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连接着小屿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那条原本平稳的曲线,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上下狂飙,从几十瞬间飙升到近两百,又猛地跌落到四十以下,血氧饱和度也在疯狂跳动。
医疗床上,一直异常安静的小屿,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不是之前那种痛苦弓起的痉挛,而是一种……僵硬的、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丝线疯狂拉扯般的、不协调的剧烈震颤。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那幽蓝色的星尘光芒如同失控的电路火花般疯狂闪烁、明灭,皮肤下,之前黯淡下去的熔金般光纹再次浮现,并且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流转!
“小屿!”婆婆惊恐的尖叫撕裂了车库的死寂。
“不!停下!”母亲扑向操作台,试图用药剂稳定。
“又是锚点磨损!”林薇失声道,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的精神场……在崩溃的边缘,力量在失控反噬!”
小屿小小的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无声的抽气。他僵硬抽搐的身体猛地抬起一只手臂,指尖无意识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双被幽蓝星尘充斥的眼睛,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空洞地“注视”着车库冰冷的金属天花板。
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时刻,我猛地发现,小屿颤抖的指尖指向的方向,正是林薇刚刚在地板上刻下的那个神秘符号!
而他那双空洞的、闪烁着疯狂蓝光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现实,死死地“盯”着那个符号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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