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
绥州城东北十里,一处隐秘的山谷内。
诺克萨斯随意的扔掉手中的肉骨头,贪婪的吮了吮手指头,然后掏出一只洁白的丝绢,故作优雅的擦了擦嘴角。
“这才是一个贵族该有的享受嘛。”诺克萨斯把丝绢摊开在手掌上,盯着上面绣着的一对水鸟,轻柔的抚摸着,喃喃道:“如此柔软,细腻,华美,比家乡的亚麻布强上百倍不止啊。”
“诺克萨斯,你又来了。”不远处一个又矮又胖的同伴扯着嗓子喊到:“你这幅做作的娘们样子真让人作呕。”
“请注意你的言辞。”诺克萨斯收起丝绢,迅速朝四周扫视一圈,皱了皱眉,盯着对方的眼睛,正色道:“古拉加斯,你正在冒犯一名贵族的尊严。”
“啊哈,贵族,尊严?”古拉加斯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大酒囊,嘲讽道:“得了吧,你现在摸摸背上鞭子留下的伤疤,它们会提醒你,你和我们一样,是匈奴人的奴隶。”
“该死的,你又忘了,匈奴人早已免除了我们的奴隶身份。”诺克萨斯激动的道:“我们恢复自由之身了。”
“不不不,可怜的诺克萨斯。”古拉加斯摆了摆手道:“我们现在是仆从军,不是完全的自由之身。”
“那好吧,古拉加斯。”诺克萨斯严肃的道:“现在我以千夫长的身份发布命令,闭上你的臭嘴。”
“好吧,如今你是老大。”古拉加斯讪讪的嘟囔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诺克萨斯抽出佩剑,敲打着盾牌,大呐而喊道:“羯族的勇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骑上你们的骏马,随我去绥州城,杀光那些汉人的残余,彻底洗刷我们被其奴役的耻辱!”
黑丰寨,西面坡底的开阔地。
盖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圪蹴在路边的圪塄上,扫视着众人。
田庄的庄客们也一个个眼巴巴的看着盖隐。
田霸天死了,田庄烧了,他们懵逼了。
有出路的已经连夜投奔它处了,留下的都是些无路可走的。
黑丰寨,确切的说应该是阳洼山庄,到底要怎么对待他们这些丧家之犬,众人心里都有点打鼓。
虽然大家觉得既然昨晚管了众人吃喝,还允许随意去留,应该是没什么恶意的,但也无法保证阳洼山庄的大队人马到来后会不会围杀了众人。
可众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赌一把。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的。
盖隐下山后坐在圪塄上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可众人感觉他已经坐了半天。
秋天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可众人却觉得异常燥热,鼻子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盖隐吐掉了嘴里的狗尾草,站起了身,众人的眼珠子随之往上转动。
“事关各位的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各位仔细听着。”盖隐神情严肃道:“诸位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应该是对我们阳洼山庄有所期盼的。”
“希望我们山庄能接纳你们。”
“山庄确实有意,也有实力接纳诸位。”
“但是。”盖隐话音一转,停顿片刻,说道:“需要各位拿出一定的诚意。”
“我等并未有财货在身啊。”有人喊道:“也无女眷。”
“不要这些。”盖隐摇头轻笑道:“我岂能不知诸位没有这些。”
“我有贱命一条,愿意奉献给贵庄。”周长法从人群后缓缓走来,所过之处,众人急退,唯恐避之不及。
有人惊惧,有人不屑,有人愤愤然。
周长法面色平静,不疾不徐的来到盖隐面前,径直跪了下去,拱手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请盖寨主成全。”
“好,你且站在一旁。”盖隐摆摆手,朗声对众人说道:“五年前,田霸天杀了周庄老幼共计五百七十八口,霸占了周庄的土地。”
“周庄的老庄主对周长法有救命之恩。”盖隐肃然道:“昨晚周长法从背后杀了田霸天。”
“其行可鄙,其心可敬。”
众人听后,窃窃私语一阵,再看向周长法的眼神,已然有所不同。
“且听我说。”盖隐双手虚压,待众人安静下来,继续道:“田庄是赤发鬼烧的,昨夜还烧了吴堡。”
“我们探得消息,今天他们会去祸害绥州城。”
“明天呢,后天呢?”盖隐大声道:“再往后呢?”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赤发鬼屠杀殆尽的。”
“绝不能坐以待毙。”盖隐挥舞了下拳头,慷慨激昂道:“我们要联合起来,一起打杀赤发鬼,一起活命。”
“之前,我家庄主多次联络各方,却只有邓家集真心诚意和我们一道。”
“而其余势力,包括你们田庄在内,都是隔岸观火,浑水摸鱼。”
“我们两家杀了一千多赤发鬼后,各方争先恐后往绥州城涌,甚至砍倒了我阳洼山庄的大旗。”
“我家庄主心寒至极。”盖隐转头瞅了瞅快把头低到裤裆里的周长法,回头继续说道:“后来得知是周长法为了报仇,故意给田霸天拉仇恨,才稍稍释怀。”
“如今又来了一千多赤发鬼,到处肆虐,我家庄主不计前嫌,再次联络各方,一起打杀那帮畜生。”
“三川堡首当其冲跑不了,黑丰寨必然响应我们庄主号召,邓家集不用多说肯定参与,怀宁寨这次多多少少能出点人手。”
“吴堡没人了。”
“田庄没了,田霸天死了。”
“就剩下当前在场的诸位了。”
“酒,肉,菜,饼,汤。”盖隐招招手手,寨门大开,一群黑丰寨的喽喽挑着各种吃食依次来到开阔地上,一字儿排开。
“大家敞开了吃喝。”盖隐喊道:“吃完后想去杀赤发鬼的,到周长法那里报到;不愿意去的,领上三张饼当干粮,自行离开即可。”
“庄主说了,能展现诚意的,欢迎加入我们阳洼山庄;想要离开的,我们绝不为难,也愿意结个善缘。”
盖隐说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拱拱手,转身朝寨子坡上走了。
邓家集,大院内。
邓野卧高举着二百斤的石锁,脸不红气不喘的来回走着。
张大嘴嘴张的跟窑窑一样大。
“邓老大真是天生神力,堪比那西楚霸王。”张大嘴一脸钦佩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气盖世。”
“什么乱七八糟的。”邓野卧瞪了张大嘴一眼道:“一张逼嘴成天胡扯,一点有用的也倒不出来。”
“关键是邓老大文韬武略俱佳,没有我张大嘴的用武之地呀。”
“哟呵,我当下就给你个机会。”邓野卧放下石锁,坐在石床上,瞪着张大嘴,道:“你说说,这次我们该不该去。”
“该不该去那还不是邓老大一句话的事嘛。”张大嘴麻利的回答道:“一切唯邓老大你定夺。”
“少啰嗦,老子让你说。”
“这个嘛,我觉得不该去。”张大嘴一边观察邓野卧的神色,一边又说道:“可不去吧,也不合适,因此呢,该去,也不该去,总而言之。”
张大嘴摇头晃脑道:“邓老大要去,就该去;邓老大不去,那就不该去。”
“逼嘴夹紧,滚一边去吧。”
“好的嘛。”张大嘴讪讪的退到了墙根。
邓野卧长吁一口气,看向众人,问道:“大家都说说,该不该去?”
“邓老大,要不这次咱们就别掺和了。”一人开口道:“上次咱们在城里夜袭,费了大功夫,折了些人手,到现在一点好处没见到;这次让咱们大白天在城外和赤发鬼硬顶,不是个事啊。”
“是啊邓老大,咱们贴进去了人命,倒成全了他们的名声了。”又一人道:“他们派人四处宣扬,说绥州城一千多赤发鬼是他们阳洼山庄杀的,压根没提咱们邓家集。”
“我觉得应该去,毕竟是去杀赤发鬼,那些畜生不死,迟早会祸害到咱们脑上。”邓野卧的兄弟邓野操正色道:“只是,得让他们支援点兵器粮草什么的。”
“对,他们也必须出点血。”又一人道:“啥时候兵器粮草送到,啥时候咱们动身。”
“就是,别让人以为咱们邓家集的人都是些愣怂。”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大嘴猛然跳将出来,指着刚才说话那人破口大骂道:“上次邓老大没提条件就去了,你意思邓老大是愣怂?”
“我没那个意思。”那人脸色煞白,连连摆手否认。
“你就是那个意思。”张大嘴梗着脖子张大了嘴呐喊着。
“张大嘴。”邓野卧怒目而视:“逼嘴又痒痒了?”
张大嘴脖子一缩,一把捂住嘴,乖乖闪在了院墙圪崂。
院内其他人也都不敢再言传,默默地等着邓野卧开口。
邓野卧缓了缓神色,盘起腿,郑重的说:“大家说的都有道理,都是为咱们邓家集好,也是为了我邓野卧好。”
“话言话语有些失误我不可能在意的。”
“按我的意思呢,今天咱们一定得去,也万万不能提条件。”
“赤发鬼不征服,甚至不奴役,他们只杀戮。”
“那帮畜生是要杀光我们绥州的每一个汉人。”
“田庄烧没了,吴堡杀光了,谁敢保证下一个不是咱们邓家集。”
“阳洼山庄的实力咱们是亲眼目睹的,即使没有我们,赤发鬼也肯定是有来无回。”
“这阵子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马超必有雄才大略,只是其目前潜龙在渊罢了。”
“上次也没有让咱们白白送死的打算,应该只是让咱们见识到他们的强悍。”
“所以他们是要拉拢咱们,将来甚至还要倚重咱们。”
“再三盘算,邓某决定追随马庄主。”
说到这里,邓野卧看向茫然的众人,一脸坦然道:“若是有人觉得邓某已不值得追随,可立马去领了盘缠干粮,自行离去,邓某绝不会为难。”
“邓老大你就是变成一泡屎我张大嘴也誓死追随你。”张大嘴一脸真诚表达着自己的忠诚。
“邓老大变成一泡屎我们也誓死追随。”
众人也异口同声的表达了决心。
“好哇你们。”邓野卧哭笑不得,最后板起脸,瞪起大眼窝,呐喊一声:“客绥州城,立马起身。”
怀宁寨,怀宁河畔。
“兴极,我们走后你定要操心,切莫冲动。”郝友乾拍着郝兴极的肩膀,叮嘱道:“无论有什么事,无不论谁说什么话,你们就坚守在寨子里嫑出去,等我回来再说。”
“放心吧郝老叔,我们一定守好寨子。”郝兴极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那要是郝叔回不来怎么办呢?”
“你咒我!”郝友乾吹胡子瞪眼笑骂道:“你个二杆子,是不是盼着我们回不来呢。”
“不是的不是的。”郝兴极连忙摆手否认,红着本来就很红的脸道:“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们有事被耽误住,寨子恰好又发生不能耽搁的大事,该怎么办。”
“看着办呗。”郝友乾略带失望道:“到现在你都不会自己拿主意,让我怎么放心的把寨子交给你呢。”
“那不是有郝叔你嘛,要我拿主意作甚。”
“那这下我不在寨子里了,凡事你就自己拿主意呗。”
“好的郝叔,你走后我一定自己拿主意。”
“这就对喽,咱们爷们,一定得拿定自己的主意。”
郝友乾又不厌其烦的叮嘱了半天,总算在喽喽的协助下,骑马率众而去。
郝兴极望着郝友乾还有那二百喽喽消失在拐弯处的黄尘中,马上拿定了一个主意:将来一定要投奔阳洼山庄去。
郝友乾当然不知道郝兴极拿了个什么鬼主意,只是很无奈的骑马前行着。
他对手底下人说是去找何东鹏索要羊和刀。
可事实是昨晚竟有人潜入郝友乾的卧房,把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然后“言辞恳切”的“请求”他带人去绥州城外埋伏赤发鬼。
郝友乾不敢不去。
因为除了郝友乾,郝兴极和其他几个主要头目都被人用匕首拍醒了美梦。
绥州城。
城墙下各种哀嚎,各种惨叫,歇斯底里。
城墙上射下来的箭越来越密集。
不远处赤发鬼的刀劈的越来越频繁。
尸体填平了护城河,堆起了一座座小山。
赤发鬼踏着尸体堆起来的斜坡,登上了并不高大的城头,杀光了绝望的守城人。
城门很快就失守了,赤发鬼们嗷嗷叫着穿过城门洞,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肆意杀戮。
何东鹏死了。
是何六堂从背后扎了他一箭。
然后是拓春妮将何东鹏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一边哭喊着夫君不要死,一边用力把何东鹏给闷死了。
二人看着何东鹏呲牙裂嘴的死相,不由对视一眼,暗自心惊。
但是事已至此,二人迅速拿起兵器,叫嚷着为堡主报仇,向城主府门口的赤发鬼杀去。
与此同时,城里城外也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却是几个堡寨庄子在阳洼山庄的巧妙安排下,终于从各处杀将开来。
各处人马排头的都是并排而行的平板大车,车头有尖刺,车板上竖着门板,榫卯结构,异常牢固。
随着平板大车一步步推进,赤发鬼渐渐被全部压缩到了城主府门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诺克萨斯和古拉加斯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彼此的绝望和恐惧。
几轮箭雨过后,困兽犹斗的赤发鬼都去见了鬼。
城外突然想起了嘹亮的奇特号角声。
好像是上千人在喊,又好像一个人在喊:请各位头领来城头鉴定圣旨真伪。
城头竖着一杆大旗,旗面上锈着一个“馬”字。
城外,两千黑衣人站的笔直,齐声呐喊着:“请各位头领来城头鉴定圣旨真伪。”
邓野卧对着端举圣旨的马超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郝友乾跪了下去。
周长法跪了下去。
何六堂拉着拓春妮跪了下去。
盖隐站在了众人身后不远,刀柄虚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