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天正下着雨。
不是那种酣畅淋漓的大雨,而是碎碎的,像谁偷偷流眼泪。车窗上全是水渍,雨刮一下一下地扫,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极了我这几年的生活——有节奏,但不快乐。
我叫陆野,29岁,小镇上的普通公司职员。文员,不是文艺青年那种文。就是打字、盖章、表格错一个字都要被主任叫去训三分钟那种。
我没什么爱好,除了写点没人看的东西。
手机里有个备忘录,叫“世界上没人在乎的句子”。有时候我写天气,有时候写梦,大多数时候写一个叫“她”的人。可那人不是某个具体的姑娘。就像有时候你很想一个人抱一下你,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天我原本只是想走得快一点,早点回去吃碗泡面。谁知道,车子却坏在了半路。
雨越下越大,我蹲在车头前,一脸茫然地看着发动机,就像我妈当年看我高考志愿表:完全看不懂,但依旧有气要撒。
远处有辆三轮车慢悠悠开过来,车棚上挂着个塑料牌子:“拉客、修车、找对象,老孙全能”。
我抬头看着他,没笑。他倒笑得挺热情:“小兄弟,怎么?老天爷今天不让你下班啊?”
我“嗯”了一声,说坏了。
他用一口有点像东北但不纯正的口音说:“别急,我看看——诶,老毛病啊,你这不是车坏,是心烦。”
我有点烦这个油嘴滑舌的陌生人,正想回绝,忽然听见不远处拍照的声音,顺着声音看去,是个女生。
她撑着伞,站在街角,拿着一台老胶片机,对着马路那头一棵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树咔嚓一声。
我第一次看到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后来记得这个画面很久。她像是从别人的故事里借出来的一页,恰好飘到了我面前。
“看见没?老孙从不说错,今儿有缘。”三轮车司机笑得贼兮兮。
我没接话。
可后来想想,那场小雨、那台坏掉的车、那张背影,确实成了我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雨停得很突然,就像来时的那般突然。
老孙把我的车拖去了修理铺,说得修一晚。我问附近有没有旅馆,他递给我一把伞,说:“别住旅馆,冷清得很,走,到附近的照相馆歇歇。”
我没多想,跟他去了。后来才知道,主人家根本没有开照相馆,只是那屋子,早年真挂过一个招牌,“有照相,有茶喝”。
巧的是主人家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个人。
照相馆不大,门口有一块锈掉一半的铁牌,歪歪扭扭写着“光影记忆”。屋里有一排老照片,有人穿着七十年代的军装,有孩子趴在老黄狗背上,还有一张泛黄的婚纱照,女主角笑得很勉强,像是被逼着说“茄子”。
她就坐在里头。
穿着浅灰色卫衣,头发有点乱,拿着吹风机吹一只鞋。不是自己的,是一双红白配色的学生帆布鞋,鞋边全是泥。她没抬头,只是说:“老孙,你帮我倒点茶水,别让人等太久。”
老孙朝我努努嘴,“这小子,车坏了,我带他来歇歇。”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冷不热,像是一个刚醒的人,在分辨梦和现实。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的旧长沙发,“别坐太靠右,弹簧坏了。”
我坐下,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她点点头,又低头鼓捣那只鞋。吹风机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堵墙,把我和她隔在两个世界。
我观察了一会儿她。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可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像是所有的疲惫都不肯藏起来的人。她的手指纤细,却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像常年不用护手霜的那种。
“你做什么工作的?”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教小学。”
“那这个鞋?”
“我一个学生的。她今天摔进了水沟。”
“她没事吧?”
“她爸在外地打工,奶奶管不过来。鞋湿了,她就不来上课。我怕她真的不来,就帮她洗了。”
她说得很轻,好像不是在解释,而是在和自己对话。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妈也给我洗过鞋,那天我摔得鼻青脸肿,鞋里灌满泥水。她一边洗,一边骂我:“你是不是没长眼?”
我那天特别委屈,后来一想,其实她也不容易。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江妍。”
“我叫陆野。”
她笑了下,说:“听起来像一对恋爱失败的情侣。”
我一愣。
她接着说:“天上的燕,飞不动了,就停在了陆野上。”
那句话,后来变成了我一篇日记的标题。
她把鞋放到窗台上,又说:“你今晚别走了,我哥楼上有个空房间,你先凑合睡一晚。”
我点头。
夜渐渐深了,照相馆的霓虹牌还在闪,忽明忽暗,就像这座小镇的心跳,不规律,却从未停过。
我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在说话,像是江妍。她在跟电话那头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光是活着就很费劲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想哭,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听懂了她的疲惫。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不轻松。
这一夜是很梦幻的一夜,也许累了,也许是痛了,以至于我没敢让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也不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