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旧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光柱斜斜地打在地板上,照出浮动的灰尘。我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直到看到墙上那张老旧海报——一个在婚礼上笑得很假的新娘,我才想起,我还没离开这小镇。
下楼的时候,江妍已经在门口等我了,背着一个相机包,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和平时不太一样。
“早餐要不要吃?车站旁边有家不错的豆浆店。”她一边说,一边走得很快,好像怕自己后悔。
“你不上课?”我问。
“今天周末。”她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就当逃课吧。”
我没再追问,只是跟着她走。
我们坐在老孙的三轮车上,风吹进来,有点凉。我看着她,她却一直望着窗外,好像不是带我去吃早餐,而是带我离开某种困境。
“你是不是,挺想离开这地方的?”我问。
她没看我,说:“你不也是?”
我一时语塞。她说得对。我也在逃。只是我不知道我在逃什么,是工作,是孤独,还是一种活得不像自己的生活。
“我看你昨晚挺伤心的。”我不忍心疼的说。
老孙把我们拉到车站附近那家豆浆店,笑着说:“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别后悔啊。”
我看了江妍一眼,她也看着我,笑了笑,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我们吃完早饭,她突然说:“我想到一个地方走走,就一两天。你要不要一起?”
我犹豫了几秒,说:“去哪?”
她回答:“一个没什么人的旧镇子。以前我爸妈恋爱时常去,说那地方的天最蓝,河水最慢。后来他们离婚,就一直没去过。我想去看看。”
“那我们去看看吧。”我说。
她望着我笑了一下,没说谢谢,也没感慨什么,只说了一句:“那就现在走。”
我们回照相馆拿行李,老孙在门口靠着车抽烟,说:“你俩啊,像不像一场没彩排婚姻中的夫妻?”
我没接他的话,只问:“这车你能送我们去车站吗?”
“车站?”他挑眉,“不用,你们要去的地方,车可去不了。”
我笑笑:“那就先走到车能去的地方。”
江妍轻声说:“这一路,可能会挺累的。”
我说:“那就更值得走一走。”
后来我常常想,旅程的开始,往往不是一张票、一个目的地,而是一句:“我陪你。”
哪怕不长,也足够刻骨。
我们是在一个叫“安流”的小镇下车的。
不是目的地,只是唯一一班慢车会路过的地方。
安流不大,火车站却异常空旷,像是从某本旧小说里抽出来的章节,背景虚化,人都走光了,只有风还留着。
“这儿不是你说的地方吧?”我看着地图问。
“不是。”江妍看起来并不着急,“但我们也不赶时间。”
我们走在安流的老街上,两旁全是关着门的店。挂着牌子:“营业中”,但没人开门,像一座只剩外壳的城市。
“你小时候来过这类地方吗?”她忽然问我。
“来过。我外婆家在一个比这还旧的小镇。那时候,觉得乡下什么都慢,可现在,慢反倒是一种奢侈了。”
她点点头,说:“我爸妈恋爱的时候,也来过一个地方——不记得是不是这里,但气味有点像。湿湿的,旧旧的,有人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喊‘碰’。”
我笑了:“有点凄凉的浪漫。”
“也许吧。”她说完这句,忽然停下来,指着街角一家老旧的快照馆,“我想拍张照。”
我跟她一起走进去,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听见门响,缓慢抬头,笑着说:“年轻人拍照啊?挺好……现在愿意拍照的人不多了。”
“拍一张合照。”江妍说。
我愣了一下,她倒是自然得很。
“就当是路过。”她轻声补了一句,“至少以后能记得,有一个瞬间,我们同框过。”
拍完那张照片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一个画框里。
傍晚时分,风大了起来。我们找了家小旅馆落脚,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扇窗和一个没灯泡的吊灯。
“将就一下。”她说。
“挺好。我也没想要住多体面。”
她靠在窗边,点了一支烟。我从没见她抽烟。她吸得不深,看得出是借着烟雾在缓冲情绪。
“你为什么离开?”她忽然问。
“你是说,我为什么出来旅行吗?”
她点头。
我沉默了一下,说:“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每天做的事不是活着,只是忍着。”
她看着我,没说话。我继续说:
“我妈住在老家。我很怕她走那天,我正卡在开会。更怕等她走了,我发现自己连她喜欢什么剧都不知道。”
“她知道你在这儿吗?”
“她知道我请假了,不知道去哪。”
她低下头,看着烟灰落在手上,抖掉:“我爸是突然死的。骑车的时候,撞上了断掉的栏杆。下雨天,他没撑伞。”
“你在场吗?”
“我就在三十米远。看到他倒下那一刻,我居然在犹豫要不要冲过去。”
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我不是个好人。那天我真的犹豫了,半秒钟,但我记了十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手里的热水递过去。
她没接,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拍照,是因为我控制不了当下的生活,但我可以控制画面里的人笑不笑。”
“那你有没有拍过自己?”
“从来不拍。”她笑了,“我不配出现在我自己信得过的照片里。”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风越来越大,有人在远处放鞭炮,像是谁在无声地庆祝,也像是有谁被生活打了个耳光。
夜里,我们聊了很多。
她说,她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爱了七年,最后分手的原因是——“我太懂事了,他累了。”
我说,我也谈过一个女孩,三年,一次没吵过架,却也没挺过现实。
“其实我们都没错。”我说。
“但也没对。”她补了一句。
我们相视而笑,那一刻突然觉得,这场旅行不是逃跑,而是某种形式的和解——跟过去、跟自己、跟没说出口的遗憾。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安流的小河边吃早点。
阳光洒在水面上,江妍拍了一张照片。
“你笑一下。”她对我说。
“为什么?”
“以后我们不一定会再见。”她说,“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相框里。”
我笑了,不只是为了照片。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和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一起上路,其实挺浪漫的。
因为她的痛,是你愿意背一段路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