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午后到达蓝渡镇的。
从安流坐一段客车,再走上三公里土路,一路上没什么人,只有狗。那种一看就是自家的,却又从不理主人的狗,在路边晒太阳,看到我们,只是懒洋洋地睁一下眼。
“我爸妈当年就是来这儿。”江妍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旧地图,边角已经泛黄,“他说这地方的天是蓝的,河是慢的,连风也比别处温柔。”
“你小时候来过吗?”我问。
“没有。照片倒是看过不少。”
“那今天算是替他们重游旧地?”
她笑了笑,没接话。我看见她把地图折好,轻轻揣回了包里,像在保存一块祖传遗物。
我们找了一家临河的客栈住下,老板是个胖胖的大妈,说话声音洪亮,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地嫁过来的。
“你俩是来拍婚纱照的?”她问。
我和江妍都笑了。我说:“不是,我们是……顺路。”
“顺路也好。年轻人嘛,走哪都是缘分。”
我们在靠河的一层要了个小房间。打开窗,能看到河面上的鸭子逆流而上,还有一个老人在岸边晒网,水雾氤氲,像掉进了一幅画。
“你觉得时间在这里,是不是不走?”江妍靠在窗前说。
“不走也挺好。”我回答,“走得太快,很多东西都忘了怎么细看了。”
她点头,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趟旅途像是某种神明安排下的巧合。像我们这些破碎的人,被捡起来,放在了风景里。
下午我们租了两辆老式自行车,沿河骑了一圈。
路边有卖柿子的老太太,江妍非要买一筐,说她爸妈恋爱时最爱吃甜柿。
我们坐在河堤上,一边吃,一边看水鸟贴着水面飞行。
“你觉得,柿子会不会也记得爱情?”她忽然问我。
“它记得秋天。”
“那也好。”她说,“秋天总是让人软一点。”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她——风吹起她的发,她咬一口柿子,甜得眯起眼,那画面在我脑子里停了很久,像一张定格的胶片。
那天傍晚,她拍了很多照片,全是我。
我本来不习惯面对镜头,可她说:“你以后会感谢现在的自己。至少你知道,有人在某个温暖的傍晚,全心全意地看过你。”
她那天笑得特别温柔。可我总觉得,她的温柔,像是借来的。
晚上回到客栈,她去洗澡,我坐在阳台上听水声。
她出来时穿着一件白衬衫,头发没擦干,水珠顺着脖子滑下来。她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
“你看上去……像是很久没真正放松过了。”我说。
“你也是。”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陆野,如果以后有一天,我们散了,你会不会后悔?”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只怕没认真活。”
她点头,说:“那今晚认真一点吧。”
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一晚,比很多人相爱七八年还要深。
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我醒来时,她已经在外面拍晨雾。
我问她:“昨晚有没有做梦?”
她回头,笑着说:“梦见我们在蓝渡住了一辈子。”
“那我们老了吗?”
“没有。就一直像现在这样,风一吹,就笑。”
那一刻,我忽然特别想相信,旅途真能抵达另一种人生。
可我知道,有些梦,只能梦一晚。
就像蓝渡,只能来一次。
我们在蓝渡的最后一个早晨,吃了碗热腾腾的豆皮面。
客栈老板娘特意多放了蛋,说是“送你们的,之后饿得不快”。
我笑着说谢谢,江妍低头吃面,没多说话。她眼下的青黑不像没睡好,更像是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慢慢醒。
“吃完就走吧。”她说。
我点头,不舍,却也知道,蓝渡再好,也容不下两个还没弄清楚未来的人。
车快出镇子时,江妍的手机响了。
她接得很快,语气也变了:“喂?”
我没听清那头说了什么,但我看到她的表情——从平静变成皱眉,再变成死死盯着前方。
“好,我马上回来……对,我知道了。”她的声音轻,却不稳。
挂断之后,她沉默了一路。
我没问。她也没说。只是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像是那通电话把她心底最深的什么东西挖了出来。
“你要回去了?”我终于问。
她点头,轻轻地。
“家里出事了?”
“算是。”她说,“一个很久没联系的人出现在我爸的坟前,说有些事该让我知道了。”
我没追问那个“人”是谁,也不敢问她到底要去面对什么。我只是点头:“那我送你。”
她摇头:“不用。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一段。”
“我可以等你。”
“你别等。”她轻轻说,“有些事要一个人慢慢处理。”
她下车的时候,车窗反光把她的眼神遮住了。我看不清她是舍不得,还是终于松了口气。
只记得她最后说了一句:“陆野,谢谢你陪我去蓝渡。那是我这几年,唯一活得像自己的一天。”
我没说话,只看着她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旅程,也许已经走到了终点。
回到镇上后,我一个人住进了那家没灯泡的小旅馆。
老板问:“你女朋友呢?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我摇头:“她不是我女朋友。”
老板叹了口气:“那你挺像失恋的人。”
我没回应,只是笑了笑。其实他也没说错。不是每一次失恋都发生在真正的恋爱之后,有些人,还没来得及说“我喜欢你”,就已经变成想念了。
晚上我去了那家快照馆,取我们那天拍的合照。
老板递给我照片的时候,问:“你们分了吗?”
我愣住,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站她身后的时候,眼睛太认真了。”他叹了口气,“认真看一个人的人,往往最后都留不住。”
我没说话。只是拿着照片出了门,一路走到河边。
风很大,照片被我攥在手里,边角皱了,却怎么都舍不得丢。
我坐在河堤上,一遍遍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轻松,仿佛彼此没有秘密,没有过去,也没有明天。
那晚我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手机没响过一次。
原来分别是这样的:不是一句“再见”,不是一场吵架,也不是眼泪。
只是某天你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江妍没再联系我。
我也没再联系她。
我曾无数次打开聊天框,又一次次关掉。我怕打扰她,也怕她说:“别再来了。”
有一天深夜,我梦见她在河边笑,阳光落在她肩膀上,我伸手想拉住她。
她却说:“别靠近。”
我醒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不是她。
是公司群发的消息,说下周开年会,请大家准备节目。
我关掉手机,继续闭上眼。
风很轻,天很黑。
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那段路,已经结束了。